关灯
护眼
字体:
大
中
小
靖明(182)
作者:冬三十娘 阅读记录
张孚敬默默地思考着。
清丈了田亩,那是知道了税基有多大。
然而具体能收上来多少税,要看各色各样的产出是怎样一个征收比例。太祖规定天下田亩三十税一,但这仅仅是田赋。
而且时至今日,农家产出,米、麦、丝、绢、棉……实物种类太多了。
各地赋税定额征收,量入为出,各地税率实际相当不同,夏麦秋粮,条编物料,徭费摊派,实际上各地的税率和征税内容都不同,这就叫科则。
这些科则里,还包括盐税、商税、店面门摊课程、酒醋课、契税与契本工墨课钞、房屋凭课钞、院地课钞、炉课钞、油炸课钞、渔苇课、赃罚银、赎罪银……
这就是桂萼所说的地方上可能多达几十上百种征税类型,而且大多都是根据本地情况、由当地来制定,地方可操作性的余地太大了。
这些科则里,徭费摊牌则更加混乱。里甲役、均瑶、杂泛,是正统年间之后形成的徭役三大类型,与之相结合的,又有岁办、坐办、杂办三大类型。岁办是是向皇室和中央贡纳物料,坐办是额外不定时不定量的上供摊牌,杂办则是地方自己决定的劳务及物料征收。
桂萼笑得很讥讽:“以下官此前所任地方来说,岁办实不足一成,坐办倒是近四成,而杂办则占六成多。百姓之苦,实非陛下盘剥,而是地方官吏盘剥。抚台大人,豪强就算不畏威而阻拦,又哪里比得上地方官吏一力抗拒?不碰地方科则,新法便谈不上成效。要碰地方科则,那才是群情鼎沸,官吏尽难用事。”
他观察着张孚敬的反应。
几个大官容易杀,天下哪里缺当官的?
但是成千上万的小官,规模更大的不入品吏卒,他们如果全都杀了,可能吗?
要压着他们去夺回被他们盘剥进口袋的利益,谈何容易?
说句不好听的,哪怕只是把现在由地方低层官吏盘剥进口袋的钱掏出一半来,如果能够因此形成定例,那么地方税赋都能增加不少,而百姓负担却能减低很多。
张孚敬想了许久之后才说道:“桂兄,你既曾试行,又多有思索,不妨再与杨知府合计一二,以惠州、广州为例再拟奏疏。本抚与你们联名上疏,请朝廷商议准奏试行之。治官治吏虽难,总要试着动一动。”
他听了梁储的话,他也知道自己确实已经是过河兵卒。
广东新法如果没有成效且不生乱,那么就谈不上推行其他诸省。
若百姓负担不得减轻,那么投献之势也阻止不了。
难道还能轻易改了官绅在赋税徭役上的优免?
张孚敬很清楚,那就是真正会动摇大明根基。
桂萼听了张孚敬这么说,小眼微眯盯了他半晌,随后行礼道:“下官领命。就是听闻杨知府才名卓著,下官恐怕和他合不来。”
张孚敬笑了笑:“杨知府既然来了广东,也是想用事立功的。桂兄与他皆为知府,难道还担忧触犯了他?我观桂兄不是怕事之人。”
桂萼翻了翻白眼:“他爹是首辅。”
“本抚奉的是皇命。”
桂萼盯了他一阵,那张嘴在杂乱的胡子底下咧开来:“抚台威猛!”
第153章 以皇之名
准国丈身份秘而未宣的孙交忙得很。
礼部尚书确认了是张子麟,那么要廷推的就只是刑部尚书。
而现任阁臣里,与杨廷和关系匪浅的张子麟既然升任显位,这刑部尚书之位,按照潜规则来说他是不能再盯着的。
其他四个阁臣也都知道,孙交在中枢的定位是接替袁宗皋,成为“帝党”领袖。
因此结个善缘,这刑部尚书得走孙交的门路。
孙交认可了,那么王琼等人都不会有意见。
正月十三,是陛下“恩典”之后第一个固定的休沐日,但孙府的客人很多。
后院里,孙茗哭笑不得:“娘,女儿本就不怎么玩叶子戏,您说再多,女儿也玩不好啊。”
“那今天进宫就多跟陛下还有长公主请教!”
母女俩坐上了软轿,从后门出去了。
转到巷口时,只见还有很多人往自家正门而去,多有提着礼物拿着拜帖的。
孙王氏放下了轿帘感觉到很开心。
在老家都闲居数年了,没想到再复昔日户部尚书府的盛况,而且更胜一筹。
“听说那个吴中才子祝允明现在时常入宫教陛下书法,若是不玩叶子戏,你也可以求陛下一起习字。”孙王氏捏着女儿的小手满脸是笑,“茗儿习字时瞧着最让人欢喜。”
孙茗只觉得母亲现在天天想的都是让自己在陛下面前怎么表现,如何邀宠获得怜爱。
她心里乱乱地开始紧张起来,又要进宫了,又要见陛下。
虽然知道他只比自己大一岁,但在父亲口中,陛下心智胜过不知多少人,阅历更是仿佛堪比走过南闯过北的老人。
这很矛盾,记忆中那天看到的年轻又开朗、爱玩的脸,还有他看自己时带着笑意的眼神。
就像那笑容背后还隐藏着一个模样。
耳中只听母亲又在说:“这份恩荣历朝历代都少有,你比其他妃子多上多少时间与陛下先亲近?你爹又是阁老,陛下面前千万不要太拘束,拘束了就让人觉着难以亲近!就以夫君待之……”
听到什么夫君,少女心里就很异样,情难自禁地忐忑害怕起来。
难道大婚之前陛下有什么逾礼之举也要从了吗?
轿子向紫禁城缓缓而去,而在南直隶的某地乡里,里正对着县里的小吏点头哈腰行过礼之后就对叫来的是个甲首说道:“你们都听到了。今年陛下大婚,这份额外岁贡,县尊已经领了上官之命,咱们里额数就是这么多。四月之前,大伙都从每户收上来。另外陛下大婚普天同庆,县里也要大贺十日。咱们里每甲都要出一丁去县里当差,明日就把名单定下来,我带去县里。”
每里十一甲,每甲十户。
一个甲首犹豫了一下对县里小吏说道:“老爷,是明日开始就要去应役吗?虽说还是正月里,但田地里的农活眼看就要忙起来了。要一直应役到什么时候?”
“每甲一丁,啰嗦什么?”县里小吏瞪着眼,“能为陛下大婚庆典忙活,那是福分!今年改元之年,宫里钦差少不得要下来巡视,受县尊和咱们全县生民拜贺。县里处处都要修整一番,这是县尊交待的头等大事!夏税不能误,岁办不能少,今年这份陛下大婚新坐办四月前必须要完成!”
十个甲首都沉默不语。
小吏说完还强调一句:“必须是壮丁!别送什么半大小子和老家伙糊弄老子!”
“……老爷,去年钦差办案,派下的杂办还没做完。要是夏粮不能误,春耕实在少不了壮丁啊……”
“啰嗦!是招待钦差大人的事更大,还是陛下大婚的事更大?你们这都分不清楚轻重,还要本老爷说吗?”小吏掂量着短棒起来,“是不是要抗命?这可是要抗皇命,老子现在就能拿了人去县里关起来!”
“老爷息怒,老爷息怒。”里正连忙拉住他,随后一脸央求的语气,“夏粮确实不能误,岁办又紧要,您能不能通融一下?我们里的负担重,能不能就出五个丁?剩下的六员,老爷跟县尊大人求一求,我们凑些差银,县里不是每回还雇些流民做工当做赈济吗?”
“今年差使很重!”小吏哼了一声,“那些流民要么饿得没几把力气,要么就都是些惫赖货。六个壮丁能做的活,恐怕十二个流民都做不好!”
其他甲首看着里长与县衙来的人,一个个都沉默不语。
签派的差役到底是几丁?不清楚,也问不清楚。
只是不派丁的甲,那就都要凑一份银钱交上去了。
看着里长与他商量这份差该折多少银子一丁,有些甲首低下了头掩饰自己的愤怒与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