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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明(139)
作者:冬三十娘 阅读记录
朱厚熜点了点头:“万难唯钱,朕亦知晓。故而今日又复议了诸多开源节流之国策,定了张孚敬请奏试行部分富国新法之事。然而,朕始终认为西洋人海患非同小可。只是借屯门之战为沿海诸省海防道添设一批战船、补充将卒,再尽量仿造葡萄牙人枪炮利器提升战力,恐脱不了疲于奔命、只能固守之局面。”
崔元心里叹了口气:又来了,新一轮的“朕始终认为”。
他也不说你讲的没道理,他就是始终强调这西洋人海患需要重视,需要极度地重视。
然后就这么熬着十八位参预国策会议大臣,午膳晚膳都是在这里用的,内急的话也有官房。
崔元不知道这其实是第一回 ,所以他还挺好奇:郭勋该不会是受不了这样的会议,主动请求离开的吧?
刚回来一天的崔元还来不及了解很多消息,何况许多事情“不出御书房”。
杨廷和的胡子不禁抖了抖,感觉口干舌燥,端起茶碗喝茶。
意志力在动摇,有一种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的冲动,然后好回家休息。
读史时,太祖皇帝是勤勉得让人觉得可怕,官员们时常害怕被找到错处,然后就九泉之下一家团圆。
现在陛下呢?你有过错他也轻易不杀,他鼓励你大胆吵、放心吵,可他让你一直吵啊!一直一直吵啊!
这国策会议最可怕的地方是帝王身边的凶险吗?不,是除了皇帝之外,谁也不压谁一头放开争吵的状态。
有时候,需要极大的意志力才能克制住不失礼、不骂人。
朱厚熜则依旧保持着忧心忡忡的表情。
没办法。
真当秀一秀对世界和海外情报的了解就能触动他们重视海洋方向吗?
若只是审问一番皮莱资,没有一个人的注意力会放到屯门岛更南方。
屯门之败只是一个契机而已,至少比一张地图什么的更有血淋淋的说服力:人家现在的枪炮和战船就是比大明厉害,几百条人命换来的认识,谁也否认不了。
但华夏亲身感受到海洋方向的威胁之不可逆已经是数百年后,嘉靖一朝海洋方向最头痛的无非是倭寇而已。
他知道不用急,但他怕如果他这一生不做点什么,几百年内的子孙后代都不会急。
海洋时代的机遇一去不复返,现在不动,他朱厚熜不亲自来推动,谁会真正重视海洋?
别看乾清宫正殿上和刚到御书房时一个个深表赞同的样子,大家都是老政治家了,表面态度是要给的。
领导很重视,我们当然也要显得很重视,虽然我们心里其实不重视,而我们不重视的原因有千万种。
朱厚熜今天就是先用异于寻常的说话方式和皮莱资对谈,让他们因为第一轮突兀感而惊觉皇帝对此事的重视:撒了那么多锦衣卫出去,除了去广东杀人还有这个任务?陛下竟然已经知道这么多了?
用皮莱资的反应证实了自己所言非虚,来到御书房后再夸大其辞把数百年后才会发生的列强入侵描绘到不远的将来:我大明要完,快想办法。
然后就逼着他们在这里先想办法。
这种为“杞人忧天”式的灾难不断想办法的过程,朱厚熜一遍又一遍的后果描述,终归会起到点洗脑作用。
皇帝如此重视一件事情,也终归会让一些有心的臣子往这个方向努力。
方向的指引,有时候就只是如此,你得做足了姿态。
当然也有成果。
张孚敬请奏在广东试行新法的奏疏,就这么通过了。
要知道今天之前,虽然国策会议上的基调早就已是终究要行新法,但从什么时候开始、先试哪些,这个一直在扯皮而定不下来。
当他们“一致同意”了在广东立刻就可以开始试行新法,而朱厚熜再次说出那句“朕始终认为”之后,他看到了杨廷和等人期待解脱的眼神瞬间崩溃。
毁灭吧,赶紧的。
是那种即视感。
……
永康长公主一度怀疑崔元今天放值后出去喝酒逍遥快活去了。
不是纯纯的驸马都尉之后,毫无顾忌地去青楼狎妓玩乐了么?
可昨晚的勇猛无匹又做不得假,四十多的人了,身体经不住那样折腾吧?
还是说,就摸摸?
直到将近子时,崔元回府。
神情憔悴,眼神恍惚,脚步发虚。
但身上又没有酒味。
“这是怎么了?”
看他洗都懒得洗,倒头就躺到榻上,永康长公主吓了一跳,连忙坐过去问道。
“……这国策会议真不是人呆的地方。”
“发生何事了?”永康长公主惊惧不已,“你别吓我!”
崔元眼睛一酸,泛了点泪光:“寅时前就入宫,一直议到方才。陛下说,明天国策大臣不用上常朝,但午后入宫再继续议。”
真的。他以为吃完了宵夜点心,该撤了吧?
但陛下那么几小碟,又吃了半个多时辰,边吃边聊,时不时用几句锦衣卫的密报佐证他的观点。
他堂哥!我另一个侄子!不是还躺在几筵殿里下个月才发引吗!
怎么搞得像是某些无聊人编的故事一样,非要执着于那汪洋大海上的“危难”呢?
以大明之力,在家门口守着不就行了?就巡防海疆,现在海防道五倍的规模还不够吗?
永康长公主呆呆地看着他,也不好问议什么议得太想哭。
“先睡,先睡,太累了。”崔元不知道明天又会怎么样,精力是必须保证的。
但这样搞,杨廷和、袁宗皋他们受得了吗?
这一夜,参预国策会议大臣做梦都是朱厚熜“朕始终认为”的声音。
跟天朝子民安土重迁完全不同,以冒险求财为普遍喜好的西洋人。
为了钱财能不择手段,不以为耻反以之为美德、能力,畏威而不怀德的西洋人。
一国之王给海盗签发通行证,鼓励本国子民去海上抢劫然后和国王分赃的西洋人。
白天的一天“恶议”化为了入睡后枪炮齐鸣、海上抢掠的噩梦。
杨廷和就在离寅时还有差不多半个时辰的时候惊醒了,回想着噩梦,他忽然想起已经在广东的儿子。
头痛欲裂,还不太敏捷的思绪里,杨廷和哭笑不得:真不像是要用这个议题让臣子们交换什么,可那西洋人之患,真有皇帝说的那么恐怖吗?
是不是屯门海战的结果太过于惨烈,陛下受到了过度的刺激?
这实在不像是睿智而沉稳的他会做出来的事。
生物钟的作用下,杨廷和一时也无法再睡着。
今日不用上常朝,于是他干脆起来琢磨皇帝的用意,琢磨着午后入了宫又该怎么继续应对这个话题。
王琼也在琢磨。
他是个务实派,但他也觉得皇帝现在似乎小题大做了一点。
道理其实都讲过了,一支庞大水师,耗费过重。郑和的船队后来没有一直坚持下来,这是很重要的一个原因。
皇帝想开疆拓土这一点,众臣自然也明白。但如何治理会是大问题,有了实土后,路途遥远,割据风险怎么解决?
而昨天也试探了违背祖制开放海禁这一点,虽然许多海商不用再做海寇了,但重利之人变多,来往海上必配枪炮,将来地方豪强作乱又怎么防范呢?
他们都不知道现在琢磨这件事,就已经达到了皇帝的目的。
与这个话题有关的事,他们毕竟已经真的被迫开始琢磨了,尽管是出于应对皇帝折磨的必要。
午后中圆殿御书房,皇帝依旧神采奕奕。
老臣黯然:比不了,他还早起去了常朝。
“昨夜散了之后,朕又想了很多……”
朱厚熜一开口,好几个人抖了抖。
你这个年纪!你不睡觉的吗?你还可以长身体的!
“想来想去,昨日是太过急切了。”
杨廷和与袁宗皋都明显放松了不少:你终于想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