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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明(128)
作者:冬三十娘 阅读记录
他举着那一盏酒,缓缓地朝众人划了一个圈:“大明幅员何其辽阔?诸卿高居此座,都应该敢做敢当,有此气魄!”
“大明病重,朕不知吗?大明要完,朕危言耸听吗?病根不除,沉疴能愈吗?”
“不用谁告诉朕!行殿之中,朕胸中就自有大明鱼鳞黄册!”朱厚熜看了看杨廷和,“讳疾忌医,岂非昏君、庸臣?”
杨廷和脸色苍白。
“人人都有私心。想要钱,想要权,想要名声,是这私心让人拼命!”朱厚熜又看向了王守仁,“人欲是灭不尽的,所以圣贤难再寻。天理是应该追求的,所以道义、礼法、律例就是理之所在。”
他一手端酒、两臂张开:“朕既为帝,眼里容得下所有人的私心,只要这份私心遵循道义、礼法、律例。越回避私心,越远离天理!”
“太祖皇帝曾有言,金杯共汝饮,白刃不相饶!茹太素对曰:丹诚图报国,不避圣心焦。”
群臣的目光都看着御座上十五岁的皇帝,只见他眼神明澈,慨然说道:“朕非太祖,卿等不需忧虑朕心焦否。君心忧国,臣心若亦忧国、思报国,便无白刃之惧。”
“今日!陈金请以他儆效尤,朕亦愿千金买马骨!”朱厚熜举起了酒盏,“刑部大堂后,众臣自陈昔年过失,朕未闻今日所述之过,当罚!昔年过失,赃银自缴。张孚敬南下,自会查清。自今日起,国法无情,有事也自会查清。若新朝还有罪,朕自有白刃!为敢言新朝弊病、敢当旧朝之罪,今日此杯,且先共饮!”
郭勋的手在颤抖。
陈金的操作,就是这个道理吗?为什么?想不通啊!
但是陛下他真的……此刻浑身上下都涌动着豪迈、胸襟、气魄。
还朝最晚的费宏、王守仁,此刻终于亲身感受到新君的不同。
史册上记载的李唐太宗,那令诸葛亮鞠躬尽瘁的季汉昭烈,那些气吞山河的明主、英主,也是这样的气度吗?
也是在这一刻,杨廷和终于感觉到一股自惭形秽。
算计什么?忧虑什么?
他想过自己有一天会黯然离朝,他想过这过慧却又年幼的皇帝会误触根基以致江山倾覆。
但他没想过这位新君在面对着大明这血淋淋一般的现实之后,却能笑着慨然端起一碗酒。
“敬大明江海,华夏山河!”
那是少年人饱含深情的声音,全无之前深沉而有手腕的莫测。
杨廷和想到汪鋐奏报来后皇帝的那滴眼泪。
“敬大明江海,华夏山河!”
听着袁宗皋他们的声音,这一次并不整齐,但杨廷和知道这次是因为不再注重冷静的庄肃,而只是出于真心。
他把广东的遮羞布揭开了,陈金和王琼把整个大明的遮羞布都揭开了。
皇帝问:病这么重?还不变法?还不治?
内阁首辅终于明白,自己在皇帝眼里根本不算什么,根本用不着专门来对付。
这国策会议,针对的不是他,是大明之病,是大明万世,是普天臣民。
今天陈金等人以国策大臣之尊高亲身为疮,皇帝心心念念的变法大势已初成。
螳臂再不能当车。
不会再有要不要变法了,皇帝所展露的持重、谋略、胸襟皆备,只是何时的问题。
虽然还是会很难,但千金买马骨,鱼肉自不会尽畏刀俎。
或者说,先看清大势的,才不会成为鱼肉,而是肱骨。
肱骨既然在,大明就还有根基。
杨廷和怅惋地说道:“敬大明江海,华夏山河!”
那天汪鋐血书言:只愿圣君如日朗照乾坤。
至少此刻,皇帝的光辉朗照中圆殿。
他是懂做皇帝的,不能只有手腕而无气度。
至少此刻,群臣要演出君臣一心共赴国忧。
他们也是懂得做重臣的,不是原则性的问题,不是将来的问题,那都可以商量。
这种微妙,需要有些人已经要置之死地而后生,需要有个人愿意给他们生路,需要彼此都相信对方至少还肯给这个机会。
魏彬帮他们试出来了。
可能将来大家还是会见到白刃不相饶的那天,但此时此刻大家都没得选。
杨廷和知道,逼出这种局势,也有自己的一份功劳。
而皇帝,为什么总能利用好他呢?
杨慎不是他爹,他还领悟不到这些。
他只是呆呆地看着这一幕,心里只觉得似乎有一首好词,但他又无法就此妙手偶得。
只隐约觉得应该与英雄有关,但又很令人唏嘘。
难道是因为他没这个资格喝这杯酒?诗兴不够?
南海的风吹到了京城,而这里一番风云激荡,更迅猛的风直扑向南方,寒冽如刀!
一刀是对汪鋐的任命。
一刀是郭勋写给朱麒的信。
一刀是杨廷和请命放去广东吃苦的杨慎。
一刀是出了老大一口血贬官两广、熟知内情的陈金。
……
此刻的广州城静悄悄。
钦差到了,停驻在了南头寨。
汪鋐的伤病还没养好,但张孚敬已经知道了很多。
王佐看着他。
他会怎么做?
这是一份功劳,也是一桩考验。
张孚敬有没有这个能力,有没有这个胆略,撕开两广的这桩网?
汪鋐所言,俱无实据——他这些年里手中如果真掌握了什么实据,又怎么可能存身至今?南洋的冤魂还少吗?
可两广上下,牵涉到宫里宫外,张孚敬要怎么做到既办了差又不引出乱来,还要最后能收复屯门岛复旨?
眼下第一桩大难题:状告汪鋐的案子。
那些案子如果坐实,那么汪鋐战败就不是非战之罪了。
张孚敬望着海,吹着风。
两广上下的请柬、招待,是试探。
是先虚与委蛇刺探情况?还是巡视兵备以公务推辞?
我能写万言策,但毕竟没做过官。
所以陛下为什么要给我这么大的信任?
我应该还只是个小兵才对啊。
“王镇抚,你初入锦衣卫时,是怎么做的?”
王佐微笑着:“听命,冲在前面。”
“横冲直撞,毫无章法么?”
“上官自有章法。”
张孚敬想问的是横冲直撞的过程,也没有些做法、技巧的区别吗?
王佐看着得到皇帝另眼相看的探花郎:你应该很聪明才对。
“我奉的钦命是督办弗朗机人侵吞屯门海澳并藩夷朝贡一事,还有汪鋐是否有罪。”张孚敬似乎自言自语一般,“是藩夷朝贡,不是弗朗机人朝贡。汪鋐是否有罪,也不仅仅只是指战败之罪。”
王佐不说话。
张孚敬的目光幽深:藩夷朝贡,岂是短短时间之内的事?一年内,明年,后年,哪年没有朝贡?
我只怕是要留在这里很久的。
我又是因为什么才能来这里的?因为陛下问何以富国,我熬了好多宿,写了好多策。
我是来搞钱的。
搞快钱,要杀人。
搞长久钱,现在看来也要杀人。
所以陛下赐了刀,派了北镇抚使跟我一起来。
张孚敬想过这些,他只是不知道来了这里之后,情况真的这么糟糕。
难道我全杀光了吗?
王佐告诉他:上官自有章法。
张孚敬回身看向他弯腰行礼:“事已有变,我要向那位锦衣卫岭南行走请宝印了。”
同样潜邸出身的赵俊、如今的锦衣卫正千户赵俊来到了他面前。
张孚敬已经见过他,知道他这个王佐的下属便是所谓锦衣卫岭南行走。
但王佐在侧,张孚敬并没有急不可耐地要更强的实力。
现在赵俊拿出了那个空空如也的盒子,没有兵部调令中所说的皇帝御印。
“……宝印呢?”
赵俊是个阴沉狠戾的人,他言简意赅地回答:“顺德,梁储。”
张孚敬震撼莫名,于是去了顺德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