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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明(105)
作者:冬三十娘 阅读记录
杨廷仪是在当场的人,闻言说道:“制台欲知其详,下官来时得兄长托付,请制台抵京后先过府一叙旧谊。”
郭勋顿时紧张起来。
虽然杨一清还没有被正式诏任新职、实质上仍处于致仕状态,但这可是阁臣级别的两人私宅相见。
不是说不能有,但毕竟很惹眼。
而这个时候,大家的目的肯定一样啊,都是为了重设三大营一事。
郭勋倒是不去想他们一公一侯跑来亲自迎接是不是合适,现在顿时仗着侯爵的超品身份笑着说道:“不巧,本侯与定国公也正想邀杨制台到望月楼坐坐。制台面圣之后恐怕很快就要赴任,陛下心忧重设三大营之事,本侯身担重任,还想多向制台请教。”
“定国公、武定侯出城来迎,吾正不胜惶恐。既以国事相请,三南敢不从命?”杨一清几乎是没多想,就向杨廷仪抱歉地笑了笑,“只好请杨侍郎转告介夫,明日三南再登门拜访。”
国公和侯爵的地位就是超然而显赫的,但杨廷仪明白这当然只是借口。
心不在焉地在这坐了一会,一行人结伴进城后,杨廷仪就先回了兵部。
“去阁老府上,就说杨制台分身乏术,定国公、武定侯亲自出城,先行请了杨制台到望月楼。”
他随行的家仆领了差使就往杨廷和府上赶去,通禀之后先只见到了杨慎。
传达完消息,杨慎心不在焉地说了一声“知道了”,便继续赶回花厅。
“……阁老,其时何不乘胜追击?如今陛下虽只言其一小技有可取处,但致良知这三字可是越传越广了!”
花厅中的椅子上都坐满了人,许多都面带忧虑。
而坐在主位上的杨廷和紧锁眉头,并不言语。
“阁老今日之论振聋发聩,陛下竟全无触动。请那王守仁讲经,阁老应战则已彰其学,为正学统又不得不应!可恨王守仁竟于经筵之上用了兵法诡辩,实非君子所为!”
杨廷和看到杨慎回来了,打岔问道:“何事?”
杨慎想着父亲请杨一清却没成功,在眼下这里说出来恐怕不好,于是摇了摇头:“小事。”
虽然是小事却没说清楚,杨廷和心里有数等会再问,于是开口对今晚争相到他府上的众人说道:“无须忧虑。吾当日早已向陛下申明利害,陛下如今好学甚笃,奇技淫巧堵莫若疏。今日王伯安于根本问题避而不谈,君子自能明辨其学问根基不正。纵前后有陈白沙、湛甘泉传讲心学多年,也未使天下士子多从其道。今日王伯安无非凭宸濠之功名达天听,陛下欲见之而借其军功尔。于公谥忠武,王伯安亦允文允武。讲经为虚,借名为实,否则殿试策题何须问勋臣武将?”
这种解释倒是让不少人心里对于心学传人到了经筵讲经“明白”了不少,而仍有人愤懑地嘟哝:“经筵何等庄重所在,岂可在此事上……”
“慎言!”杨廷和皱紧眉头打断了他,“王伯安学问亦精却是不假,能悟出致良知之法,已然可显其才。今日他虽是避而不谈,焉知他于心学经要上之造诣未达大成?若真是藏拙,今日局面才真难以收拾。且各修书,邀我儒门大儒进京,以待其变吧。”
先做最坏的打算总是对的。
现在是先只说一个致良知,如果后面那颗种子当真长出来发了芽呢?
至于今日王守仁到经筵讲经的诸多算计用意,那天怀疑自己踩了陷阱的杨廷和后来也不是没想明白。
但没办法,这是阳谋,反而只剩下在经筵上干脆利落驳倒王守仁一条路可以走。
所以他才不讲究地先以阁臣之尊看了王守仁的讲章再说。
可惜……这个王伯安啊,不愧是能挥手间平定宸濠之乱的人物。
滑不溜手!
直到众人告辞离开,他才又问杨慎:“适才何事?”
杨慎回答之后才问道:“父亲,陛下既劝留又为您树新敌,这究竟是何用意?”
杨廷和想起那天那番“交心”,渐渐转变为真正教儿子一些实际的他只能叹道:“君臣一心,总是要留这份体面的。为父既不能走,留下也不能再起风波,还需在其位仍尽其事,这拳拳之心,总需有个落处。”
杨慎理解了一下,顿时无语地反问:“于是便引那异端末学来消磨父亲?”
“是真有行新法之可能,还是群情汹涌万难施行,从这学问之争也能看出一二。”杨廷和摇了摇头,“所幸只是学问之争,动荡最小。陛下阳谋,不算消磨。为父冲在前头,也是尽心尽力。懂了吗?”
杨慎只能说是似懂非懂。
但有一点他是疑惑的:十五岁的皇帝,在这件事里真有这么多算计与用意?
人和人之间的差距有这么大?
第106章 满朝人精的压迫感
此时此刻王琼府上,王琼还在惋惜:“那日你先在这饮了酒,而后仍能挥毫而就,何必如此藏拙?陛下寄予厚望,今日不该做末学之态!”
“……本就是末学,何谈作态?”王守仁无奈地回答,“吾知其态势,如何能锋芒毕露?以晋溪公所言陛下之务实,今日之辩其意岂在学问?陛下所需只是法门,只是今日之辩本身。下次虽不能再于经筵相辩,却不知还需辩上几回,总不能初次便尽展所悟吧?”
王琼呆了呆:“陛下不是看重你学问?”
王守仁深深地看着他,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皇帝若真的那么看重学问,怎么会想方设法也保着你这个做事干练有效的戴罪之臣呢?
是被当做留住杨廷和但又让他不再那么精力集中地盯着皇帝的工具了啊。
所以这哪是一场真正的学问之争?这也只是为了下一步做准备的朝堂角力罢了。
偏偏理学中人必须把这当做一场学问之争去对待,倾尽全力。
自己就是一个让人无法忽视的靶子。
也行吧,反正至少会被很多人注意。
至于自己这个靶子的安危……还好,我现在应该已经很强了,而且现在也只用播撒种子,先守住阵脚而已。
现在的君上能想出这样的招,也实在天资非浅啊。
王琼说了,都不是他们给皇帝出的主意,皇帝压根就没有把他们拧成一股绳想迅速做成什么事的急迫。
就只是先保下了他们,让他们各司其职。
王守仁是这么琢磨的,而今天的乾清宫很安静。
朱厚熜看着天上的月牙在发呆。
想念老秦……但老秦也不见得懂这些。
太专业了。还想着是不是先借他们的辩论,尝试搞清楚他们的学术思想然后想办法提炼一下、提升一下。
结果感人。
杨廷和他们都在觉得朱厚熜想出王守仁讲经这一招很强,但并不知道皇帝正在有点自闭地觉得他自己还是弱爆了。
不然不知道会各是什么表情。
“……飘了。”
“陛下,什么飘了?”身后的黄锦顿时警惕地伸出胖脑袋四处张望。
朱厚熜摇了摇头,半桶水想要尝试改造已经根深蒂固沿用了很多年的思想不是飘了是什么?
用对人,先做事,慢慢来。
与其现在就琢磨着改造思想,不如琢磨一下怎么改造一下措辞文风。
万一下次被臣子再用这种顶级难懂的辞句当面糊脸了怎么办?我好不容易树立起来的聪明形象!
当然,这种情况很可能出现,所以还得多学。
不管花多少时间能够初步入门,搞懂他们引经据典地阐述了什么观点,逻辑是什么,这件事情是得做的。
只是没自己预想的顺利罢了。
在自己策划的御前院士级辩论赛上被大佬们用学问糊得一脸懵逼,朱厚熜调节好了这种挫败感,重新确定了方向。
回到殿内,朱清萍缓步迎上来,轻声说道:“陛下,别太劳神了。奴婢给您捏一捏?”
今天经筵后的皇帝是这么多天来少有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