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来，此人做事，该是只看利益，不看交情。

既然他斛斯椿做事，只看利益，所以才会在韩陵之战的关键节点，突然反水高欢。

那又怎么不可能，到了下一个关键节点，再反水一次，抛弃高欢，投奔皇帝，再来真心拉拢你？

两种假设相比，你心里扑朔迷离。

你这个人，做事谨慎，务求万全，这种辗转反侧，都想不明白的事，你总是需要找到事实依据，才能思虑成熟。

你总是要思虑成熟，这其实，很好。

只可惜，这个荒唐的时代，却属于赌徒。

你决定召回，正在做你布置的第一张试卷，攻打夏州的宇文泰，临时给他再出一道考题，让他代表你自己，先出使晋阳，求见蟒蛇高欢，再去洛阳，拜见刺猬皇帝，搞清楚，现在到底是怎么个情况。

先见高欢，是要率先排查，斛斯椿的信，是否出自他的试探。

宇文泰高高兴兴地去了，因为这次出差，能见到他多年未见的高大哥。

走出潼关，他确实看见，多年未见的高大哥，为西征准备的百万雄兵。

走进晋阳，他确实看见，高大哥的模样，已经与多年前大不相同。不过三十六岁的高欢，原本健硕的身材，就严重发福，原本清亮的眼睛，就变得昏黄，一脸的油腻，满脑的贪欲。

哎，岁月啊，你是一把杀猪刀。宇文泰心中轻叹，删去了对高欢最后的一丝好感。

啊，岁月哎，你是一瓶雪花膏。

高欢心中也轻叹，想起了多年前，没能率先招揽宇文泰的遗憾。

多年未见的黑獭，已经脱离了年幼时的憨态，出落成一个真正的大小伙子，皮肤依然黝黑，但已经发亮，身材比以前更高，但衣裳已经不再宽松空荡，原来披散着的头发，现在束起来了，露出饱满的额头，小时候，滴溜溜圆的眼睛，现在放射精光，炯炯有神。

高欢看他，好像看到了，故事开始时的自己。

只是，比起总是脱不了凡俗的自己，这宇文泰身上，总是透着一股，不食人间烟火的神性。

高欢油腔滑调地回避了宇文泰所有尖锐的问题，一门心思，只问宇文泰，愿不愿意留下来，辅佐自己，他承诺，给他出高薪，答应带他，见美女。

心有星辰大海的年轻人，最不喜欢，中年人这样的油腻。

高大哥，你要是把你现在这些话，说给故事开始时的你自己听，恐怕，会挨个耳光吧。

一番对话下来，宇文泰替你搞清楚了，斛斯椿的来信，高欢并不知情。所以，斛斯椿是真的，想要拉拢你贺拔岳，诛灭他高欢。

宇文泰告辞，高欢亲自送他出城，宇文泰看到，高欢的马，还是当年那匹大宛马，只是老了不少，原来的火红色，老成了猪肝色。

宇文泰依稀记得，这辈子，跟高欢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的马…很好。”

宇文泰带着这个重要的情报，星夜兼程，赶回长安，向你汇报。

他后来才知道，高欢派出刚刚归顺的鬼鸮刘桃枝，一直在他身后追赶，准备最后一次劝他留下，若留不下，就杀了他。

幸好，他的马力快。

现在，他的马，比高欢的，更好。

那一夜，高欢梦见，一只萌萌哒的黑色水獭，突然呲牙，在黑夜里，冲自己冲过来……

宇文泰回到长安，向你汇报的情况，证明了斛斯椿的真意。

既然如此……

你在关中，观望局势，认为当时的关外，蟒蛇高欢的势力，主要集中在山西、河北，刺猬皇帝与斛斯椿老狐狸的势力，大都分布在山东、河南。而河南，与你的关中，天然相连，确实可以联盟，一起对抗稍远的河北。

况且，现在二哥贺拔胜在荆州（北魏设置的荆州，在今河南省南部），三方力量，连成一片，进可攻，退可守，确实有望战胜高欢。

那么，黑獭，你再去一趟洛阳吧。

先见皇帝，还是先见斛斯椿？

只见皇帝，不见斛斯椿！

你豪气地说，我贺拔岳，乃是佛祖座下金翅大鹏的化身，他斛斯椿，这种浑人，不配把我，来回折腾。

宇文泰又去了洛阳，拜见刺猬皇帝元修，说你贺拔岳，愿意在合适的时机，起兵勤王，助他剿灭高欢。

刺猬皇帝大喜，立即加封你贺拔岳，为关西大都督，正式统领雍华等关西二十州诸军事。

这个职位好，特别好，比高欢给的大行台更好，大行台，是尚书省系统的文职，这大都督，才是正儿八经的军队武职，以武职指挥军事，才算是名正言顺。

刺猬皇帝又问，那，什么时候，是合适的时机？

宇文泰替你回答，说要等你，平定了灵州刺史曹泥，夏州刺史斛拔弭俄突，凉州起义奴隶万俟受洛干，河西流民首领纥豆陵伊利，四股势力之后，就是合适的时机。

宇文泰还说，他自己回头，就又要去攻打灵州。

好！那你就，马上回头。哦，对了！稍等……

刺猬皇帝，解开自己的上衣，露出干瘦的胸脯，然后，拿起桌上的裁纸刀，轻轻刺破了自己的心头，用小碗接住滴下来的热血，接了小半碗，递给宇文泰，让他带回长安，交给你。

刺猬皇帝暗祝，流出这一碗心头血，但愿能换得你的忠诚，凭借你的忠诚，他就不需要，只依赖那灵狐斛斯椿。

宇文泰带回长安的心头血，终究还是凉了。

但，那毕竟热过。

而高欢那蟒蛇，身上的每一滴血，都从来没热乎过。

其实，你也是冤枉了高欢，他的血，也热过。

毕竟，故事开始时，他，还不是蛇。

于是，你决定加快，打扫内部战场的进度，宇文泰攻打夏州的进度，已经达到百分之九十五，你去替他扫尾，然后打算亲自完成，接下来的所有任务。

旌旗漫卷之间，你策马走出长安，左边一面关西大行台的大旗，右边一束关西大都督的大纛，一路西行，好不威风。

夏州刺史斛拔弭俄突，凉州起义奴隶万俟受洛干，河西流民首领纥豆陵伊利，见你亲自出马，无不望风而降。

你留下宇文泰，代理夏州刺史。

只有灵州刺史曹泥，依旧向你挑衅，他公开宣布，投靠高欢，拉来高欢背书，就看你敢不敢，与他一战。

你并没有与高欢议定边界，你与他的地盘界限，是关中与关外之间的传统疆界，从潼关往北，以南北流向的黄河中段为界。

灵州，却地处黄河上游，距离边界，有近千里之遥，既然你已经决意，要和高欢翻脸，又怎么会容许，自己的地盘里，有高欢的一块飞地？

金翅大鹏，飞抵灵州城下时，黄金巨蟒，也在晋阳觉醒。

大鹏展翅，声势浩大，轰轰然天下皆知，巨蟒觉醒，却无声无息，只不过身边的草丛，淅淅沥沥。

你的先锋侯莫陈悦，突然在河曲（今宁夏中宁）停留，派人来请你前往，说有要事相商。

军中大事，你从不怠慢，带着三五个随从，赶来河曲。

侯莫陈悦见你来了，引你进入中军大帐，刚刚坐定，他就说腹痛难忍，说要出去方便一下。

你被他气得发笑，甩手让他快去，自己端坐大帐，等他回来。

他好久都没回来。

进来的，却是另一个人。

你问他是谁，来作甚。

他猛地举起左手，用袖子里一架微小的弩，射出的一支短箭，来回答你。

你立即闪避。

但就这一下，他就已经，欺到你的身前，高高举起右手，那鹰爪一般的右手上，擎着一束在这初春的温暖中，毡帐门口，融成了匕首形状的九寸残冰。

这残冰的尖锐处，与剑锋无异，戳进你的心头，你只感觉一阵彻骨的冰凉。

然后……

然后，你可能，就变成了另一个时代，另一个地方的另一个婴儿，关于南北朝时，那个武川人贺拔岳的一切，他的勇敢，他的遗憾，他的志气，他的遇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