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焚山河(154)
作者:孙宇 阅读记录
宇文护说话,带着那种自然的的松弛停顿,停顿之中,又听得出他说话时,字斟句酌的认真。
或许,在他看来,叔母身体健康,这件事的重要性,不亚于讨伐宿敌的准备情况。
“王若曰明,大命于妹…邦!乃穆…考,这是个什么,哦,文王,文王。”
显然,宇文护以前没有读过《酒诰》,断句全都断错了。年纪大,眼睛也花,看不清楚,只好把书拿近些,近到几乎逼近鼻尖的位置,他才勉强足以分辨,书上的小字。
本来铁了心的你,看到这一幕,忽然鼻子有些酸,心里有些感动。
可能,这就是他常说的,情兼家国?
或许,以你的心思单纯,尚且无法理解,宇文护这样,层次复杂的灵魂。
要不然,算了?
可是,单凭一阵感动,岂能支撑一整个人生?
十二年来,大堂哥宇文护,这样不经意地感动你,又岂止眼前的这一次?可这,又有什么意义?他还不是照样架空你,监控你,让你当了足足十二年的,傀儡皇帝?
他越是尽职尽责,你就越是大权旁落。
他越是情兼家国,你就越是难耐寂寞。
他越是来回忙活,你就越是心头冒火。
你把右手,伸进左边的衣袖,那里面藏着一个笏板,是你在主持祭祀时,装样子的装饰。
笏板是用产自蓝田的玉石磨成的,很硬,而且,前面有个尖。
你看正在努力读书的老堂哥,因为眼睛要靠近书本,所以头颅尽力前倾,所以,漏出了后颈,所以……
你准备猛地一下,抽出那个硬邦邦的笏板!
宇文护突然转过头来,吓得你冒出一满背的冷汗。
“四弟啊,这个字,念什么?”宇文护指着《酒诰》上的一个生僻字,问你。
你只好奋力收了架势,仓促恢复平常的样子,凑过去看那个字,然后说:耇,这个字念做‘狗’,割藕狗。
“哦,狗…四弟啊,你说话喘那么大气干什么,是不是肺上的病又犯了?按时服药啊。”说罢,宇文护又转过头,面向太后,认真宣读。
还叫我四弟?
我是当今圣上,本朝皇帝!
趁着这口气,你终于猛地抽出笏板,把板尖对准宇文护后颈出,突出的脊骨。
深宫坐愁百年身,一片玉中生愤血……
一生废黜并杀害两个朝代,三任皇帝的屠龙勇士宇文护,到头来,自己没有变成龙,还是被龙杀了。
下手,太重了吧?你看着骤然倒地,已经无声无息的老堂哥,心头有些后悔。你本来只想打伤他,然后把他抓了,关起来而已。
但看他那样子,这一下子下去,他已经必死无疑。
原来,他宇文护,也并没有那么强硬,并不是那么坚挺……
好了,待会再矫情!
门外的禁军听闻殿内有变,立即上前,虽见他们的首领,已经死于阶下,却又见,那明显的凶器,滴血的笏板,在你的手上。
作为凶手的你,毕竟是当朝皇帝。
你把带血的笏板,举起来,给他们看。
禁军将领瞬间明白了一切,丢下刀剑,跪在地上,向你山呼万岁。
你松了那口气,背过身去,去安抚你无辜受惊的母亲,然后在她的怀里,无声地哭泣。
随后,你以一篇诏书,向天下宣告你的胜利:
君亲无将,将而必诛。
太师、大冢宰、晋公护,地寔宗亲,义兼家国。爰初草创,同济艰难,遂任总朝权,寄深国命。不能竭其诚效,罄以心力,尽事君之节,申送往之情。
朕兄,故略阳公,英风秀远,神机颖悟,地居圣胤,礼归当璧。遗训在耳, 忍害先加。永寻摧割,贯切骨髓。
世宗明皇帝聪明神武,惟几藏智。护内怀凶悖,外托尊崇。凡厥臣民,谁亡怨愤。
朕纂承洪基,十有三载,委政师辅,责成宰司。护志在无君,义违臣节。怀兹虿毒,逞彼狼心,任情诛暴,肆行威福,朋党相扇,贿货公行,所好加羽毛,所恶生疮痏。
朕约己菲躬,情存庶政。每思施宽惠下,辄抑而不行。遂使户口凋残,征赋劳剧,家无日给,民不聊生。
且三方未定,边隅尚阻,疆埸待戎旗之备,武夫资扞城之力。侯伏侯龙恩、万寿、刘勇等, 未效庸勋,先居上将,高门峻宇,甲第雕墙,寔繁有徒,同恶相济。
民不见德,唯利是视。百姓嗷嗷,道路以目;含生业业, 相顾钳口。常恐七百之基,忽焉颠坠,亿兆之命,一旦阽危,上累祖宗之灵,下负苍生之责。
今,肃正典刑,护已即罪,其余凶党,咸亦伏诛。氛雾既清, 遐迩同庆。朝政惟新,兆民更始。
可大赦天下,改天和七年为建德元年!
钦此!!!
人山人海的朝堂上,你用一纸诏书,宣泄对他专权十二年,无处释放的恶气。
无声无息的宗庙里,你以半截断香,表达受他照顾十二年,不能明言的感激。
这个王朝的主宰,终于是你,现在三十而立的宇文邕,未来声名鹊起的周武帝。
遥望未来的眼睛,从此,再无遮蔽。
第66章 六十六 高长恭怕事的你 却不怕死
未来,到底会从何而来?
你有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却又什么都看不见。
能看见的,只有眼前,无止境的乱。
这眼前明晃晃的乱,晃得你,睁不开眼。
可即使不睁开眼,你也知道。这祸乱的根源,是宫里的妖妇,陆令萱。
可是,就凭你,孤零零的一个人,又能拿她,怎么办?
没人指望你能够出头,以皇兄兰陵王之尊,对陆令萱,采取某种断然。
都知道,你不敢。
是的,你其实,是个特别怕事的人。
八岁的时候,你就失去亲生父亲,高家二代目高澄。
继承父亲地位的,却不是你的哥哥,而是你的二叔高洋。
从那时候起,作为高澄的第四个儿子,你的身份,变得尴尬且敏感。你的母亲,也一直叮嘱你,别再外面惹事,尤其不要去招惹你的叔父们,夹着尾巴做人。
就这样,你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地,活过二叔高洋的那十年,六叔高演的那两年,九叔高湛的那九年。
九叔高湛的那九年,是你这辈子里,最难熬的一段时间。
你的大哥高孝瑜,因为劝诫了荒唐的九叔高湛几句,便被他强行灌醉,然后九叔派人,把他往漳河水里推,大哥就这样,成了漳河新鬼。
你的三哥高孝琬,被九叔高湛怀疑谋反,在为自己辩白时,称呼九叔高湛,为九叔。
嗯?称呼他的九叔,也就是父亲的九弟,为九叔,这有什么问题?
九叔高湛却骂道:“谁是尔叔?敢唤我作叔?”他的意思是,你三哥,应该称呼他为“陛下”。
然后,九叔高湛,在你三哥的小腿上,上了夹板,把他双腿胫骨,硬生生地夹断。
你三哥就这样,活活痛死了。
你的五弟高延宗,听闻两个哥哥先后惨死,悲愤难言,在家里做了个木头人,把九叔的名字贴在木头人的脑门上,一边鞭笞,一边痛哭着质问:“何故杀我兄?!”
这事,被九叔高湛知道了。
高延宗,被叫进了宫。
幸好那天,九叔高湛的状态不好,只猛抽的高延宗两百皮鞭,就累瘫了,还没把高延宗折磨死,就把半死不活的他,给放了。
眼看你的兄弟们,挨个被高湛迫害,你的母亲,撕心裂肺地呼喊着早已被追赠为文襄皇帝多年的丈夫。
哭完了,喊完了,这日子,却也还得,往下过。
要想往下过,你们孤儿寡母,就得给九叔高湛服个软,认个错。
母亲强压心里的委屈,亲自去给九叔道歉,并且对他说,已经把你的名字,由高孝瓘,改成高长恭,意思是永远恭敬,孝顺九叔,以此做一个公开的表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