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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荒传说(出书版)(13)



谢安从容道:“此战成败,已交给小儿辈去负责,我谢安再不放在心上。只不过际此大晋存亡一线的时刻,我想到很多以前没有想过的事。道穷则变,物极必反,此为天地至理,没有任何人力可以阻挠改变。”说到最后一句话,唇角现出一丝苦涩无奈的表情。

支循提壸为谢安斟注热酒,道:“你说得潇洒。可是我却清楚自苻坚崛起后,你一直在准备应付一场像这样子的决定性大战,不但进行土断编籍,从世族豪强取回大量土地,又招揽大批丁口,俾得以成立北府兵。只不过你一向奉行黄老之治,清静而不扰民,故像善战者似无赫赫之功,其实是镇以和靖,御以长算,不存小察而宏以大纲,对下面的人施行无言之教,大巧若拙,岂如你所说的像没有干过任何事呢?”

又为自己注酒,续道:“从兴盛看出衰灭,从生机处察觉死亡,盛衰生死循环往复,一向如此,谢兄何须介怀?”

谢安举杯邀饮,两人一口气喝荆

谢安放下酒杯,若有所思的道:“太上忘情,其次任情,再次矫情;情之所钟,正是我辈。刚才我抚弦弹琴,忽然想起自身所处的位置,故生出黯然神伤的忧思。”

支循大讶问道:“何出此言?”

谢安却没有直接答他,道:“由王导到我谢安,每次推行土断,事实上都是要从世族的手上夺取土地和人力,而我王谢两家更为世族里的世族,大师说这是否非常矛盾呢?”

支循明白过来。

晋室立国,大封宗室,以宗王出镇督军,种下八王之乱的祸根。而高门世族,则按品级享有占田荫客荫族的特权,即占有大量的土地和户口而免除国家赋役,土断正是重新限制公卿世族这种特权的重要措施,更是针对世族强占土地使问题更趋恶化的手段。

谢安沉声道:“东汉末年,先后有黄巾之乱和董卓之乱,天下群雄并起,互相攻伐,战祸连年,直到今天,仍未休止,经历二百年,期间只有我大晋曾实现短暂的统一,却只有三十八年,中土长期处于分裂割据的局面。八王之乱当然对大晋造成严重的破坏,可是比起因此而惹来各内徙胡族的作乱,仍算不上是什么一回事,弄至百姓流亡,中原萧条,千里无烟,饥寒流损,相填沟壑,民不聊生,自天地开辟,书籍所载,大乱之极,末有若兹者也。

究其主因,在于门阀政治的流蔽和胡族入主中原,我谢安身为世族之首,想念及此,更是百般滋味在心头。”

支循道:“谢兄能对自身和所处的情况作出深刻的反省,大晋有希望哩!”

谢安苦笑道:“我正是因为觉得没有希望而感触丛生,我已垂垂老矣,去日无多,只好把希望寄托在玄侄身上,只看他组织北府兵,可知他是个敢打破成规,不理门第之见,惟才是用的人。可是现今形势分明,此战若败,当然一切休提,但若得胜,朝廷必会对他多方压抑,因怕他成为另一个桓温,威胁司马家的皇业,在这种情况下,玄侄能维持家族的地位已不容易,遑论针对时政作出改革。唉!大晋再没有希望了。”

支循听得默然不语。

谢安忽然举手抚琴,清音流水般奏起,唱道:“为君既不易,为良臣独难。忠信事不显,乃有见疑患……”低沉嘶哑,充满忧国伤时的悲歌,远远传开去。

汝阴城受到的破坏,远过于边荒集,城墙几不存在,大半房舍被烧为灰烬,只余南北大街旁二三列数百所店铺和民居,仍大致保持完整,亦是门破窗塌,野草蔓生的凄凉惨状。

刘裕从南面瞧进月映下阴森森的长街,颖水在右方里许外流过,心中泛起危机四伏的感觉,不知是因那太平妖人的阴影,还是基于军人的敏锐直觉。

当机立断下,他决定放弃入城,改为绕过废墟的东南角,沿颖水继续北上,有颖水作方向指引,纵使月黑风高,亦不致迷途。他本有到城内找寻逃出边荒集的汉族荒人之心,可是瞧到城内这番情景,晓得纵使有荒人躲在城内,必须大费一番寻寻觅觅的工夫,加上对太平妖道的惧意,遂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之心,决定过城不入。

既打定主意,再不犹豫,展开身法,沿南垣全速东行,然后折北靠东垣而去,此正为他机智之处,遇事时随时可躲进废墟内,要打要逃,都方便得多。

快要越过汝阴废城的东北角,蓦地前方蹄音大作,刘裕心叫侥幸,忙跃上左旁一处破墙之上,在三丈许高处朝北瞧去。

在淡黄的月色下,里许外宿鸟惊飞,尘土扬起,火把光闪烁。他乃专业的采子,一眼望去,已知来者约数百之众,该是苻坚先锋部队里的采路尖兵,目的地是淮水,好为苻坚大军渡淮作准备,亦有廓清沿途障碍的任务。他清楚这样的队伍必不止一队,而是共分多路,夹着颖水推进,笼罩整个颖水河区。自己如不顾一切北上,或可躲过敌人主力,却大有可能被对方侦骑碰上,权衡利害下,只好躲进城内,待敌军过后,方继续北行,加上此时离天明只有两个许时辰,天明后更难潜踪慝迹。

刘裕暗叹一口气,跃往破墙之西,朝东北主街的数列房舍奔去,一边探察屋舍形势,默记于胸,定下进退之路。

当他潜入东北主街旁的一间该是经营食肆的铺子,蹲在一个向西大窗往外窥看,那支数百人的苻秦兵刚好入城,分作两队,沿街朝南开去,并没有入屋搜索。

刘裕胆子极大,伏在窗前细察敌人军容,明白早有探子入城搜索清楚,故这队人马放心入城,不怕遇上伏击。

他甚至可清楚看到在火把光映照中,敌人无不脸挂倦容,显示出马不停蹄,长途跋涉之苦,正看得入神,身后微音传入耳内。

刘裕大吃一惊,别头瞧去,登时看呆了眼睛。

燕飞从无人无我、一切皆空的深沉静养调息中,被入城的蹄音惊醒过来,体内大小伤势,已不药而愈。

他的内功心法,是在母亲传授的基础上,加上自创苦练而成的。

自六年前离开盛乐,减轻因慈母的死亡带来的严重打击,他专志剑道,孤剑只身的遍游天下,四处流浪,寻访高贤,致力于丹道玄学,力拓剑境新局,到在边荒集安顿下来,经过深思潜炼,总在一明月当空的清夜,悟通有无之道,创出日月丽天大法,日月为有,天空为无,以有照无,明还日月,暗还虚空,虚实相辉,自此初窥剑道殿堂之境。

自汉亡以来,玄学冒起,这是一种以老子、庄子和周易的“三公”为骨干,揉合儒家经义代替繁琐的两汉经学的一种思潮,其中心正是本末有无。用诸于武学,则成“天地万物皆以无为本”和“自生而必体有”两大主流的心法,而燕飞则是融合这两大体系,创出古无先例的独门心法。虽仍只处于起步的阶段,其发展却是无可限量。亦正因此发展的潜力,使他晓得乞伏国仁绝不肯放过他。

乞伏国仁的一句话,勾起他满腹的心事,他不是惧怕会惹起慕容鲜卑族群起而来的追杀,而是被激起对亡母痛苦的思忆。

慕容文正是害死他亲娘的元凶之一。

七年前,伏国为苻秦所灭,他的外祖文代王什翼犍被擒后复被杀,他与娘随拓跋圭所属的部落投靠从伏国分裂出来的刘库仁部,虽是寄人篱下,总有点安乐日子过,可惜好景不长,在苻坚的暗中支持下,慕容文突袭刘库仁部,施以残暴的灭族手段。刘广仁当场战死,被称为“鲜卑飞燕”的娘亲拓跋燕,因保护他和拓跋圭,身中多剑,到他们投奔贺兰部的亲人贺纳,拓跋燕苦撑了个多月,终告不治。他和拓跋圭变成矢志复仇的一对无父无母的孤儿。拓跋圭比他好一点,因为至少知道父母是谁,他却连他的汉人父亲是何方神圣也一无所知,拓跋燕至死不肯透露秘密,而族内的知情者均在多次战争中逐一身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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