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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酥不禁(96)
作者:章句小汝 阅读记录
“那两个娃娃躲在王爷身下, 只有几道浅浅的刮痕,他们是被活活饿死的。后来打听清楚了, 那是村里百姓的孩子,当时布达图从这村子里藏着,等到王爷带人过去时偷袭,他抓了几个村里的小孩子做威胁,两方人一直打到了丘耋。那孙子不知何时在里面埋了□□,不知用什么法子引了王爷过去,又炸了山。”
流风叹了口气,“村里有个少年跑到主城报信,却一直都没回来,想来是被布达图的人杀害,而我们也一直没有收到消息,王爷他...他在这片碎石堆下呆了一个月,不见天日。”
辽东的英雄迎着朝晖烈阳而生,额上绑着红带,手中高举赤旗。他终生不见阴霾,却葬身在这灰暗无光的尘土中。
巨大的黑棺横在城门处。
像是冥冥注定一般,流风用的是满大燕最好的南沉黑木打造的黑棺,从丘耋长沟抬过来的一路上都是结实无比,却在及至云御关城门下时轰然落地。
像是一座玄色的大山矗立在故乡的风雨飘摇中。
他在守着他们。
“爹...”
“你起来,别吓我啊”,薛敖指尖颤抖,捏着棺材的边沿勒出道道白痕。他不想承认里面躺着他伟岸的父亲,可那张被拼的破碎的脸却是经年累月的熟悉。
薛敖大脑嗡鸣,眼前的光景晃成白影,只能嗫喏着上唇喊出声:“爹...爹!”
没人能靠近此时的薛敖,他双手冰凉,肩膀抖得不成样子,红着眼睛嘶声厉吼的样子骇人又无助。
“爹,回家了。”
他找不到自己的父亲。
他找到自己的父亲了。
年轻的雪獒接住父亲冰冷的尸体,眼泪一滴一滴打在棺沿上,碎成许多个更冷的倒影。
映成少年血红的瞳孔。
阿宁的手覆在那双眼睛上。
她跪在薛敖身侧,少年抖动的长睫战栗着掌心,举起遮挡的手臂又麻又酸,直到湿漉漉的哽咽溢出,顺着阿宁的脏腑流淌。
身后跪倒了乌压压一片,北风簌簌地呜咽着,打湿了众人的眼角。
少顷,不知道是谁带的头,哭着喊了声“王爷”。
短短两个字就像是震动莲白山的雪崩一般,几息过后,整个云御关的城门回荡着起伏不平的哭声。
辽东的高山头顶霜雪,脚踏淤泥。他年少时撑着支离破碎的薛家和辽东,迎着北境冬霜割破外族的喉咙,无数次在辽东城门处挥动着潮湿的赤旗,举起张牙舞爪的孩童。
一次又一次地守住血色边关。
薛家人都生的高大魁梧,这一辈的薛启更是得天独厚,虎背蜂腰,一柄弯刀使得出神入化。他十几岁时便被北蛮人杀了亲长,为了挡住边关的霜寒利剑,年少懵懂的薛启硬生生地背起北境的希望。
南面的谢长敬和蔺争有萧青敛护着,可他没有。
薛启肩上扛着弯刀,□□跑着铁骑,用身上长贯纵横的伤疤画出辽东白色的山河图。
而现在,他的血肉干涸、脊骨碎裂,躺在一方木头中,仍旧叫所有人心悦诚服。
白茫茫的天空卷走残云,难得洒下辉映交错的金光,尽数跪倒在棺椁前。
阿信忽然开口,说了一句话。
一侧跪着的金绮抹了一把眼泪,问他说了什么。
玩世不恭的小将军红着眼珠,抠紧地上干裂的泥块,他张口,嗓子里却像堵了团乱麻。
“我说,薛家只剩世子一个人了。”
...
阿信绕过关中主屋前方,恭敬地朝着那樽黑色棺椁俯首行礼,疾步走至门前,“世子,魏弃打伤了看守,现在正在城门口处等着。”
见紧闭的木门里面毫无动静,阿信不再多言,转身朝城门走去。
黄昏晚霞遍布关内外,给静谧的北城裹上轻纱,竟是难得的温柔。
阿宁分明听见薛敖在哭。
少年靠在她腰腹间,像是抱住救命稻草一般狠狠汲取着生息。
她说不出话来安慰,只能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这颗一贯骄傲的脑袋,借此给他几分温暖。
从黑亮柔顺的发丝到系成结扣的红额带,阿宁摸到他幼时的乖张、年少的得意,还有如今的疲惫和愤恨。
“阿宁,我没有爹了。”
嘶哑的声音闷在怀中,可阿宁手下动作却陡然停住。
阿宁这才知道,她听见的不是哭声,而是少年不为人知的难过和被迫长大的难安。
薛敖在怕。
他咬紧牙关,从齿间露出几分凶狠,“偃月关要打仗了。”
“布达图用龌龊的手段害我爹性命,残杀边关百姓,这一笔笔帐,我要尽数讨还。”
年轻的小獒即便害怕,也会扑上去,用尖锐的牙齿撕下敌人的血肉。
不死不休。
他抬起头,不再圈着阿宁的腰,挺拔笔直的身形叫阿宁不得不仰视他。
“北蛮大军如今阵守在偃月关,此处乃辽东最后一方失地,我志在必得。可布达图此人阴险狡诈,我担心他会偷袭云御关,若真是那样,两管相距甚远,大军怕是来不及。”
阿宁眨了眨眼睛,并不觉得薛敖口中凶险之事有多可怕。她只知道,有薛敖在,什么都不必担心。
“我爹被布达图诱骗之事太过蹊跷,辽东内鬼尚未揪出。阿宁,我把金绮阿信和这些神獒弩兵留给你,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薛敖瞳色发红,眼中的阿宁乖巧又坚定,他忽然生了惧意。
“形势未定,我不能守着你,你自己多加小心。等此间事了,我带着你还有爹回家。”
阿宁站起身,活动被薛敖枕麻的腿,右手抚上薛敖皱紧的眉头,眉眼娇弱,嗓音温和。
“薛子易,我替你守着这里,你要早些回来。”
“我等你。”
第二日天一亮,薛敖敲起阿宁的房门。银甲朔光,辉映在他明亮的眼睛上,更显气势。
“阿宁,我们要走了,你有什么事就找他们两个,我...”
话音未落,木门被陡然打开,薛敖一怔,就见面前是一身白衣的阿宁。
二人无声对视,又默契地看向对方臂上的白麻布。
“你现在要出发了吗?”
薛敖点头,堵在门口看着阿宁圆润的杏眼,“顾全自己,若是情况不对,阿信他们会带你离开这里。”
见小姑娘乖巧点头,薛敖眼中流露出其他的情绪,他摸了摸阿宁头顶,转身离去。
长夜已尽,破晓方临,黑朴肃重的棺椁立在关中,从尸山血海中浸出一方主帅的巍峨。即便薛启如今丧命,不再能骑马挥刀,可他仍旧是辽东屹立不倒的高山。
薛敖回头看了一眼,从下面的黑棺到上方的阿宁。他告诉自己,此战必须大捷。
金绮陪着阿宁站在城楼上方,她站在阿宁身侧,挡住朝她吹来的风,“世子昨晚审了魏弃,那人语焉不详,但是与王爷一事脱不了干系。我们都以为世子会就势宰了他,可是没有。”
望着战友们远去的背影,金绮接着道:“世子说等到战事一结,他要拖着魏弃回去,还王爷一个清白之名。若是去年的世子,魏弃想必不会活过今日晨时,王爷殒命,辽东受袭,世子肩上的担子越来越重,压的他变了好多。”
阿宁“嗯”了一声,想起今年初还打马窜巷的薛敖,心中酸涩不忍。
疾风裹着旋儿打在眼皮上,阿宁不禁抖动长睫,再睁开眼时,却是漫天雪絮洋洋洒洒地落下。雪化在潮湿的泥土里,几息后又是更多的雪花盖了上去。
耳边传来喧闹声,大多都是说如今不到十月便下了雪,极为稀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