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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云见月明(18)
作者:阿相 阅读记录
他两鬓斑白,气喘如牛,说话都仿佛接不上气,如今坐在位上,气魄早不复当年。
周怀晏却不敢怠慢,他掌心溢出的汗,在低矮的地阶上留下道分明的水渍。思忖再三,他说:“潘阎是六王爷与其胞妹私生。”
他将杀锏尽数抛出,没什么比这更好挖掘和把控的皇室秘辛了,座上不语,周怀晏咽动一下喉结,许久,才悄然抬头觑视一眼周恒。
他看见周恒昏茫的眼底里戏谑和促狭之意。
周怀晏冷汗津津。他一早就知道,他什么都知道。
周恒这时才端正坐直了身子:“潘阎待你倒很好,这都与你说了。”
周怀晏说:“他残忍,狭隘,锱铢必较,但为人其实极其愚昧,是个极好拿捏之人。”
“看你二人平日同盘而食,不想你对他评价倒是不高。”周恒笑说,意有所指,“不过,愚蠢的人是最好做傀儡的,太聪明的,有时反而连棋子都当不上。”
周怀晏长叩一个头,避而言其他:“父亲睿智,但六王爷恐怕不是想拿他为傀儡,王爷爱重潘阎,手中权柄种种,倾囊相送,所以潘阎如今行事才这般嚣张。”
“爱重。”周恒喃喃,重复了这个词,“所以才把手伸到了剑盟来,要将我剑盟百年根基,拱手送于潘阎?”
周怀晏旁敲侧击:“剑盟势大,王爷自己恐怕也有些从朝堂伸手到民间来的意思。”
周恒指尖点着虎狮兽的鬃毛,大殿便静得这剩这点声音。
“那你再说说,我坐在这里,几时会被王爷拉下马去。”周恒倾头喝尽那壶酒,四肢大大摊开,酒水恣意晒在胸前,放浪形骸至此,仿佛已近末路。
周怀晏一顿,拱手稳声说道:“儿子只知,剑盟如参天老树,其下看似盘根交错,深长复杂,而使其巍然百年而不倒的根须,从来只有其一。”
“这根在,剑盟才在。父亲在,儿子才在。”
周恒手里的酒壶歪了,骨碌碌滚下阶去,落在周怀晏身前。
一并落在他身上的,还有周恒扬手劈下的文书。座上周恒慵懒说道:“好儿子,为父年迈体乏,有些事处理不来,还要请你好好替我理清罢!”
大殿的门轰然闭上,周怀晏脸色青白地从殿内走出。
六王爷野心太过,兵营与民间皆要插上一手,近一年普鲁屡在边境作乱,皇帝疑心其串通谋反,日后免不得上演一场手足相残的戏码,如今暗中命剑盟逐步蚕食其在民间的地盘。
是为隐忍不发,只待秋后清算。
周怀晏大悲大喜,悲是,他讨好潘阎,深入六王一党的功夫尽数作了白纸,喜是,他如今还有回头的余地,勉强捡回一条命去。
他跌跌撞撞回到住处,红菱在门前迎他,说潘阎来找他吃酒,结果自己先行饮醉,倒头睡在他房中。
周怀晏进了屋子,见潘阎四仰八叉躺在塌上,醉了又似没醉,见他进来,便直招手。
“怎得这么晚才回,”潘阎红着脸打起酒嗝,言语中也不客气,“可是那老头又找你麻烦,克扣你银钱了?不要惧他,我在禹城新设了一勾栏,那里的帐目你改日去管一管,抽些出来就是了。”
周怀晏吩咐下人拿碗醒酒汤来。潘阎便说:“不吃醒酒汤,你既然回来了,便再与我喝酒,再喝两盅,你我今夜不畅饮至天明,不休!”
周怀晏说:“那便不醒酒了,拿碗冰镇梅子汤来,驱暑,味甜,你极是爱喝。你若还不困,我再同你对饮。”
潘阎含糊应了一声,勉强答应,张开双臂:“还是怀晏懂我,怀晏最好了。”
周怀晏便上前替他掩了掩被角,潘阎眯着眼仰倒在他乌黑的身影里,逐渐合眼睡去,周怀晏举手轻轻放下帐幔。
他迈出房门,对红菱吩咐:“日后他再来,往屋内薰炉里加一味玉树。”
红菱一惊,脱口说:“可玉树……”
周怀晏冷眼打断她:“只管放就是。”
红菱便不敢再言其他,周怀晏又问:“魏坚与另三名弟子失踪一事,衙门那边还是没有消息?”
“没有。”红菱见他面色不善,也不免畏缩几分,“少主上回提到发现魏坚焦尸的地方离叶璟明住处不远,可叶璟明与魏坚虽有冲突,就他那残废身子,怎么想都不会是犯案之人。”
周怀晏沉默片刻:“你上次所提的叶璟明身边那个普鲁人,可查清楚了?”
红菱半天才颤颤说:“也,也没有。我遣人找守城官要了来往禹城的普鲁人的文书,没有一个能对上那人的特征。”
周怀晏冷冷扫视过来,她慌忙跪在地上:“弟子再去找!”
周怀晏哼了声,背过身一甩长袖:“不必了,今夜便将他二人一并带回剑盟。”
红菱黑着脸,一头热汗赶来叶璟明的草庐时,远远便见那两人黏糊在一块,嘴上吧唧个不停。
转眼迎来立夏,傍晚也闷燥起来,唐云峥早早挑了几担水,藏在阴冷的窖里,天光时又上山采了桑葚,葡萄,李子,杏子,洗净浸入水里,傍晚饭后拿出来吃,味道和时候正好。
他从地头里挖了山药来,借来白糖熬成浆,裹在煮熟煮透的山药上,一口下去,香甜又绵软。还剩下些糖浆,唐云峥闲来无事在石盘上拉了糖丝,画了个猴子捞月,模样倒也栩栩如生,他纯粹画来哄叶璟明的,图他一乐。只是叶璟明嫌他幼稚,一口咬碎了它,又捂着腮帮说甜得牙疼。
红菱眼见他俩手里瓜果一个接一个不带重样地往嘴里塞,果皮都落了一地,一见她来,又急冲冲捂住果盆藏进屋里,生怕她捞去一点便宜。
红菱喉中焦渴,本想落座讨个瓜吃,一见他俩这样子,气得白眼都翻到了天上去,那两人还要拿一副“果然如此”的眼神对她指指点点。
她解开腰间的水壶,仰头咕嘟嘟喝了一大口,才按下暴躁的心绪。
她说:“叶璟明,主子喊你二人立刻到剑盟去。”
她指了指唐云峥:“他也务必去。”
叶璟明皱起眉,刚要开口拒绝,唐云峥在他身后捂住他的嘴巴:“我去我去。”
“我去剑盟庖房里给你偷只鸡来,明日便做道草菇炖鸡吃,好不好。”他枕在叶璟明肩上同他咬耳朵。
“不好。”叶璟明严厉说,“你不许去剑盟。”
“可是你前脚走,我后脚也要跟着去,如今还有匹马让我骑着走呢,不必费太多脚程。”唐云峥笑眯眯同他商量,“你可怜可怜我,就让我骑着马去吧。”
叶璟明知道也管不住他,周怀晏若铁了心要寻他二人麻烦,下回便会遣人持刀来拿他,左右也逃不掉。
他衡量片刻说:“我会和周怀晏说清楚,你不许进去,不许见他。”
叶璟明叮嘱再三,唐云峥已一扭头转身去找马玩了。
红菱本以为要动粗,未曾想他二人这样配合,便听见唐云峥大声叫起来:“这匹马瘸啦!”
红菱眼皮一跳:“瞎说,明明来时都好好的。”
唐云峥讶异指着弯下去的马腿:“唉,那看来是突发隐疾了。”
两人定睛一看,方才威风凛凛立着的一匹枣红马,这会儿还真是不声不哈歪了条腿去,跪倒在地上,任人怎么鞭打都不动弹了。
红菱还在愣神,唐云峥已一溜烟把叶璟明扶上马,又神采奕奕跨上去,要与他同骑。
叶璟明推拒一下:“这样不好。”
“怎么不好。”唐云峥一笑,从后头把他牢牢收拢在怀里,圈紧了,又握住他的手,“总不能要我与她同骑吧,还是她想与你同骑?那更不行了,你们中原人不都矜持得很,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我都明白,她难道不明白?”
叶璟明压低些声音,侧头凑近他悄声道:“你小点声,我是说,你刚才是不是还把人家马给弄瘸了,咱俩没钱啊,赔不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