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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到哪里比赛,都可以看见讨债人坐在观众席上的身影。
回到家,迎接他的是满墙怵目惊心的红色油漆,一包装在信封袋里的子弹。
所有放在手机通讯簿里的亲戚朋友都被讨债人轰炸过三轮,就连交往三年的女朋友也不断被骚扰、动手动脚地要她下海帮男朋友还债。
最后当然只有分手。
「欠钱的明明不是我,你们什么都知道!为什么还要这样死缠着我!」
苍叶这么咆哮过。
「请各位大哥放过我一马吧!如果你们活活把我打死,我怎么还钱啊!」
苍叶如此哀求过。
地下钱庄根本不会管你,欠条上有你的名字,无论如何就赖定了你。
白天的法律管不到黑夜的世界。黑夜自有见不得人、却运转自如的秩序。
身家都被剥光光,稍微值钱的东西都被抢走当掉,肋骨被打断了两次,鼻青脸肿的裸照也拍了,甚至还冒奇险帮那伙人从泰国携带进毒品两次,肛门痛得要命。
这么听话的结果?
欠债的数字竟然还用诡异的数学公式累进繁衍,多了一个零!
「报警」这么彻底普通的选项也不是没作过。
只是报了警也逮不到人,或者该说无人可逮。
那个帮苍叶作笔录的警察,十之八九连想过办这个案子的念头都没有过,或者只是将笔录装模作样记在一张根本不是报案三联单的纸上。
「先生,能帮你的话我们都会帮,法律就是为了保障市井小民而存在的,不是吗?只是法律规法律,有些不文明的人也不管你这么多,在他们眼中只有欠钱还钱这四个字。先生,我看这件事真的要解决,还得靠你自己的诚意。」
「……」苍叶目瞪口呆。
承办案件的警察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上面写着另一间财务管理公司的联络电话,说:「这间公司是几个退休警察自己投资搞的,比外面那些牛鬼蛇神开的店要正派多了,要不要打个电话过去问问看?」
苍叶还知道蠢字怎么写,之前他只是过度信任恩人犯了大错。
那张名片苍叶出了警察局就撕了。
走投无路了。
什么也做不了。
自己怎么逃也逃、怎么躲,也避不过那些神通广大的讨债人。
除了死。
只剩下死亡,是苍叶唯一可以替自己决定的事。
如果早晚都要被打死,却徨徨终日不晓得哪一天会是自己被扔下海的忌日,还不如尽早自己替自己作决定,至少可以尊严点,省下那些明知道待会死定了、却还是不争气地下跪磕头求饶的烂戏码。
风很强。
从这栋高楼跳下去,一定会死,且死得一塌糊涂,迅速而确实。
直接跳过想多活几分钟也好的懦弱动机,苍叶说服自己,为了避免堕楼中间回光返照的时间不够,苍叶挤出残余的力气回忆了自己短暂的二十六岁人生。
第一次偷东西。第一次打架。第一次养狗。第一次考试作弊。第一次参加测试就赢了田径校队所有选手。第一次赢得全国大赛的一百公尺冠军。第一次跳远就打破区运纪录,可惜无人见证。第一次改练十项全能就夺得大专杯冠军。第一次参加欧洲杯十项全能大赛就获得第四名,前途似锦。第一次牵手。第一次接吻。第一次做爱。第一次劈腿。第一次被劈腿。第一次被提名宜兰县十大杰出青年。第一次当保人……第一次当保人……
「够了。」
苍叶下定决心仅仅回忆到这个部份就足够。
接下来的人生全都是马桶壁上冲也冲不走的污渍。
苍叶看了一下廉价手机上的时间。
「在我跳下去之前,我得说个清楚……听仔细了……」
苍叶拿出插在口袋里的、上头印有某某立委候选人服务处的地址电话的蓝色原子笔,在手心上用力刻着「我考虑了一百分钟,还是打算跳下去。」像是对这个世界某个角落的某个无聊心理学家的微弱反驳。
然后将原子笔朝空中用力扔出,那抛物线一下子就消失在视线之下。
自己过几秒也会干净利落地消失在地球上吧。
站在危险的天台围墙边在线,张开双手,苍叶呼吸困难地闭上眼睛。
等待着来自远方一股强风,顺势将自己的命运吹倒。
苍叶不自禁地流下眼泪。
……其实就算往前踏出一步就会绝命,自己还是没这个胆量。
结果还是要呆等一阵毫无干系的风帮他了断。
风来了。
苍叶的头发往后吹拂,他倒抽了一口凉气,双眼闭得更紧。
……不够强。风不够强。
风过去了,苍叶还是伫立在围墙边在线。
「……」他诚实地松了一口气,却还是坚定地张开双手。
过了十七次呼吸的间隙,风又来了。
这次风从后面卷扑,苍叶感觉到自己的全身寒毛都往前竖了起来。
在微微前倾的体势中,他明显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噗通,砰砰!噗通,砰砰!
但。
「还是不够强。」苍叶的鼻头渗出冷汗,在风过后颤抖地咬着牙。
半个钟头过去了。
风来来去去,左左右右,强又更强。
可这个国家田径好手还是没给吹下楼,
苍叶完全忘了,或刻意忽略这样的事实:自己受过严格锻炼的双脚肌肉,透过畏惧死亡的潜意识,像钢铁一样强硬地焊在危险的墙台上。
这种程度的高楼强风无论如何别想吹动苍叶的双腿。
正当苍叶试图感受下一股强风的时候,口袋出现震动声。
苍叶面无表情地伸手将手机捞了出来。
无来电显示……一定又是那些吸血流氓打来的。
一改前几天一拿起手机就断然挂掉,这次却想都没想就按了接听,苍叶直觉接听这通电话有助于增强他的死意。
「干你娘你这不知死活的臭小子!终于想清楚要接电话啦?」是小陈。
「……」苍叶干咽了一口口水。
「听好了,不管你躲到哪,就算逃到大陆,公司还是会把你找出来!」
「嗯。」苍叶想大骂,却只能窝囊地吐出这个字。
「不过你也别想那么多,走运了你这狗娘养的,今天打电话是想告诉你一个还钱的好办法,上次你去泰国办的护照还留着吧?还留着吧?」小陈的口水好像从手机那头直接喷了过来。
「要……要做什么?」苍叶身体里的语言系统,开启了自动应答机制。
「公司要买你的护照,出行情价八万块。」
「买了,要做什么?」
「你他妈问个屁啊!八万块抵得过这个礼拜的利息钱了,你想什么?」
「……」
「你别给我装模作样不出声,给你这么轻松的活路你看不见,找死啊!」
八万块啊……至少可以抵过这个礼拜的利息钱吗?
一般人不是都可以靠八万块活上大半年的吗?
手机另头持续传来小陈带着恐吓意味、却又装作大方施舍的猥琐声音。
苍叶很清楚,再多活一个礼拜,他的人生也不会出现转机。
不过苍叶还是在电话里将小陈说的时间地点听了个清楚,然后睁开眼睛。
当他整个人往后摔倒在天台上的时候,看着巨大的灰蒙蒙天空时……
「我,连死掉的资格都没有吗?」
苍叶没有哭。
只是用手指装作手枪,朝自己的太阳穴开了虚伪又孬种的一枪。
2
今天天气很好。
厚重的阳光暖暖地覆盖这座平凡无奇的城市,好比特效药,将沈淀在熙熙攘攘行人脚底下的忧郁化学成份,悄悄地透过光合作用中和稀释了不少。
就连三天前想要自杀的苍叶,此刻在路边摊吃炒面的时候也感心情愉快。
一边津津有味咀嚼着面条,一边看着桌上的苹果日报。
那些因为悲惨又邪恶的社会新闻被画成刻板幼稚的「犯罪示意图」,这真是太讽刺了不是吗?明明遭到性侵的被害人已经够惨了,不仅在内文中被详尽描述她们被性凌虐的过程,还要被画成那么狼狈的图案,以供社会大众进行集体视奸,情何以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