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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斛珠(出书版)(77)



玉城出嫁前,未曾听人说过一句重话,尤其帝后二人,即使她有什么犯禁之语,也当成孩童乱语,笑过便罢。今日皇帝一番教诲,在她听来已觉严厉之极。鼻子一酸,眼中已经有泪悬悬欲坠。

皇帝皱起眉,语重心长地说道:“有我在一日,你自是万人宠爱的公主,若我不在,你因为今日失言得罪的人还会拿你当一回事吗?回去仔细想想,该如何处世。”玉城低低哀戚:“父皇……”

皇帝一摆手,让她告退。

世上没有不漏风的墙,宫中更不例外,第二日玉城公主求见被皇帝呵斥的事就已经传遍。

宫人都是善于捕风捉影的,在这件事中感觉皇帝态度坚强,都谨慎起来,不敢在宫中肆意议论,对新晋玉嫔的态度也不再轻慢。

欣妃听闻后抚掌相庆:“玉城以往倨傲不群,这次可给了她一个好看。”

子虞道:“圣上也没有说什么,却被宫人传的有鼻子有眼。”

欣妃道:“任谁都觉得,一个已经出嫁的公主,整日到宫中指指点点不是桩美事。”

子虞笑了笑,心中另有计较。玉城公主果然深受皇恩:只有不受宠的孩子才会被父母弃之不理,皇帝已经先行呵斥公主,以后不再会有人再向公主发难,此举保护的意味更甚于责难。她低下头,颇有些感慨的叹了口气。

朝臣们和皇帝相持了几日,殷相始终不发一语,旁人不知他意图,只当他知难而退,遂以为胜券在握,劝谏的折子在御案上高高堆起。皇帝对这些非议置之不理,在永延宫对两相说:“后宫有皇后打理,如今群臣异议,插手后宫事务,莫非对皇后不满?”倪相一惊,连称不是。如此一来,非议的声音也渐渐平息。

皇帝忙于朝政,几日未曾宣召。子虞在宫中无所事事,宫人知情识趣地为她出点子寻乐。这日有宫女提及:“娘娘要入主步寿宫,何不去看看如今的模样。”步寿宫空置已有四年,虽然有宫人洒扫修葺,毕竟没有主位妃嫔,失去了用心,植被自然凋谢。在子虞入住前,移栽花木成了首要。宫人们早已打听到子虞喜爱栽种花木,纷纷投其所好。

子虞没有额外注意这个伶俐的宫女,但首肯了她的主意,带着秀蝉歆儿静悄悄地来到步寿宫。

庭院前几个宫人正为石榴树填土。火红的花开的正艳,花瓣下已藏着龙眼大小的果实,那沉实的红和花红又有了细微的区别,绚丽得像锦绣堆成,将一色灰暗的壁墙都掩盖下去。子虞来来去去看了几步,宫人们都没有发觉。子虞却注意到墙角石边坐着一对年轻的男女,双手紧握,窃窃私语。

直到子虞走近了,宫女模样的少女首先发现,受惊一般抽回了手,站起身,局促不安地向子虞行礼。少年却慢慢转过头,眉目秀雅,唇畔含着一抹恬淡的笑意,仿佛含情脉脉,又仿佛漫不经心,殷红的花瓣落在他的肩上,随着他站起的动作又飘落到地上,衣袖拂动时有一丝纯净的暗香,和着泥土的一息清爽,清雅过人。

子虞看到他衣襟上还有一点红痕,淡淡不似花瓣,细看了一眼,又望了望宫女,顿时领悟那是胭脂。她素知皇室子弟比寻常人家的孩子早熟,但瞧见如今模样,不知该做如何反应。

睿绎先笑了笑:“娘娘。”子虞轻轻哎了一声,看她撞破他人略有局促的样子,再看睿绎气定神闲,两人状况似乎完全颠倒。细想了下,子虞也觉好笑。

睿绎对那宫女说:“看见没有,娘娘大度心慈,不会计较。”宫女脸上仍有惊色,睿绎挥手让她告退。

子虞看了他一眼:“私相授受,若被人发现,殿下无碍,她只怕要吃苦头。”

“若连这点准备都没有,又岂会有胆子私相授受,”睿绎嘿嘿一笑,“娘娘只看到她怯怯可怜,没有看到她在宫中已有七年,还能稳步晋升,手段圆滑可不同一般呢。”

子虞浅浅笑了笑,不置可否。睿绎的目光越过她直穿庭院,提起另一件事:“他们把墙垣外的石榴树都移进来了。”他蹙眉敛笑,子虞以为他不喜石榴,问道:“你不喜欢?”

“我的母亲很喜欢,”睿绎口气清淡,可神色有些凝重,“她说石榴是富贵花,最懂审时度势,夏日酷暑,它花开正艳,等到秋风一起,躲过了炎热,它结出果实,果实外表坚韧厚实,不怕风雨侵袭,内里却多汁多籽,正是符合子孙繁盛的意喻。”

“说的真好。”

“我也觉得说的极好,”睿绎缓缓道,“可惜那年的果实还没有在秋风里长成,就已经枯萎。”

他脸上含着笑,子虞反而更生怜意。

秀蝉过来问:“娘娘,要不要去内殿看看?”子虞本不想麻烦,可这一刻还是有些心软,点头应允,走到正殿口,回头一看,睿绎果然跟了过来。

宫殿宽阔深宏,幽静地落针可闻。殿内的摆设与子虞当年所见的已大有不同,她转头对睿绎说:“殿下,妾当年是在这里第一次见你。”睿绎四处张望,脸上难掩一丝惆怅,听见子虞的话,思索了一下,说道:“我不记得了。”

“殿下当年还是童子,已像大人般侃侃而谈,见解让女官们赞叹。”子虞含笑回忆。

睿绎怔忪了片刻,又是点头又是摇头:“不该,不该。”

子虞诧异:“不该?”

“像娘娘这样的美人,第一次见面我不该会忘记才是。”他促狭道。

他一句真一句假,性情极多变,子虞摸不透他真实想法,心中知道他是言行不羁,并无恶意,狠狠嗔视了他一眼。睿绎笑嘻嘻只做不知。

睿绎环顾四周,连栋檬梁柱都细细看了一遍,眼神渐渐有一丝迷茫,似乎陷入不可自拔的回忆中。子虞知道日后他未必有这样追忆的机会,带着秀蝉悄悄离开,将这一刻留给他独处。

填土移栽的宫人已经离去,子虞走到树下,抬头去看石榴花,想要验证花下是否已偷偷藏起了果实,赤红的颜色烙在她的眼中,鲜活地仿佛一团火。

有人走到她的身后,步伐极轻,又突兀得停住。

子虞头也不回:“殿下看完了么?”

半天未听见回应,她回过头,睿定站在树丛的另一边,身着蟹壳青的大袖衣,日光勾勒出他俊美无暇的面容,神情冷漠肃然。

风里依稀有树木清香,飘举他的衣袖。他立在那里,数步之遥,可他的表情眼神,让子虞感到两人之间的距离早已千仞鸿沟,再难触及。

没有想到会这样相见,以至于曾经在梦中预想的场景话语都没有了用处,她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脑中思潮起伏,仿佛一锅难平的沸水。

秀蝉咳嗽一声,子虞一震,睫毛在风中微微颤抖,转身就要离开。

“何不耐心听我把话说完?”睿定缓缓开口。

子虞倏地转过身子,凝视他:“我们之间还有什么是可以说的呢?”

睿定纹丝不动,口气轻软:“也许比娘娘想的要多。”

子虞深深吸了一口气——这个男人竟然面目表情地如此称呼她。

记忆里那个隔墙掷花给她,温柔提点宫廷之道;因为思乡情重,彻夜搂着她安慰的男人;真的是这幅面孔吗?

秀蝉和歆儿背过身,装作撷花的样子,一前一后地看着庭院的来路。

“我们的婚姻就是这样一场闹剧?”子虞冷笑道,“你需要无权无势的女人装点门面,又要暗自和殷荣结为同盟……那时候出现的我,就成了你的选择?”

睿定沉默地看了她一眼:“娘娘又是如何选择我的呢?孤苦无助地游走在宫廷之中,渐渐感到力不从心,嫁给我,不正是摆脱宫廷的捷径——怀着这样的想法,又怎么可以责怪我单方面的利用了你。”

子虞面色苍白,心脏怦怦地跳动,气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她曾经总感觉婚姻中缺少了一样至关重要的东西,现在终于明悟——那是信任。他不愿意对她和盘托出他的抱负理想,她也不敢全然依靠这个总是有所隐瞒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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