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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初四的月亮如盈盈一弯眉,月光也是疏离的一层香云纱,花香疏影里,她想起玉隐心愿得偿的甜笑,想起享齐人之福的新郎倌却不十分欢喜。大约从此三人行,也是一团困局。于是,她悠悠叹了一声。
那一声没吓着自己,却被他的声音吓着了。也不晓得他是什么时候过来的,立在她身后多久了,她只听见他的声音沉沉在背后响起:“我不晓得你存了拒绝皇兄的心思,所以先前鲁莽了。”
红玉点玲珑晶的坠子一下一下扫在一阵热一阵凉的面颊上,她的声音仿佛不是自己的,“难不成要我昭告天下么?”她心里骤然生了无限委屈,“我以为你能明白的。”
玄汾的呼吸悠远而绵长,一息,又一息,好像是天边的风,软软贴着自己的耳根子刮过。良久,他才静静道:“我明白的,只是不敢相信你会这样待我。”
他停一停,仿佛是苦笑,那笑声远远地寥落:“我是最不得志的亲王,你跟着我会吃苦。”
玉娆不敢回头,生怕一回头自己再也说不出话来:“我是罪臣之女,自由颠沛蜀中,不识大体,你跟着我会吃苦。”
背后那人“嗤”的一声笑,月光透过枝枝叶叶也清明起来,“卿须怜我我怜卿。”
她“呀”的一声羞得捂住了脸,他渐渐走近,伸手拢在她肩头。
曾经年少困顿,身为皇子也不得父皇钟爱,若无六哥怜惜,只怕未必有他今日。可是此时此刻,有她在身边,玄汾只觉得年少时所受的种种委屈与辛苦皆不重要了。
有她就好,有玉娆就好。
默然良久,玉娆微微仰起头,看见满树开着白玉兰,小朵小朵如白玉盏一般,香远益清,直能醉人。
玄汾的手心按在肩头滚烫滚烫的,她不好意思起来,指着那一朵开得最好的白玉兰道:“你去帮我折一枝,好不好?”
玄汾满心甘甜,甚觉欢喜,一扬身子便跃上树折那一朵下来。那白玉兰树长得虽高,枝条却失柔韧,有风吹过一晃,他未曾调匀气息,险险便要落下来。
玉娆心惊胆战,忙伸手要扶,眼看他稳稳下来,心中舒了一口气,手却犹自伸着。玄汾心中一动,情不自禁握住她的手,将那朵小小香花放在她手心。
玉娆触手所及处,只觉他十指修长,掌心却微微有些软,不由脱口道:“你的手心好多肉,好像猪蹄!”
玄汾一愣,笑得几乎打跌,索性牵住玉娆的手举起,“猪蹄牵猪蹄,好不好?”
玉娆本自悔失言,听他如此说,反而不尴尬了,一壁笑着一甩手,“谁要做猪蹄,起开!”
玄汾手上微微用劲,诚恳道:“我握住了,便一生一世不撒手。”
他靠得那样近,平素冷冽双眼因着柔软情怀如春日饱涨的湖水,如能溺死人。玉娆满心慌乱,微微后退一点,口不择言,“别那么近看我,这两日为了玉隐的婚事跑进跑出,我都变难看了。”
玄汾亦随着她近前一点,故意端详道:“嗯,是难看。”他停一停,悠悠道:“本来就不好看。”
玉娆心下一甜,她知道自己长得美,因着美,所以更怕玄汾重色而非人。于是她小儿女心怀上来,朝他甜甜一笑:“多谢你不嫌弃。”
那一笑如能醉人,他甘愿此生沉溺不起。
哪怕拼着要被皇兄责罚,哪怕要被降位废俸,都不要紧,不要紧了。
玄汾便那样站着,他一动也不愿动。玉娆便在他身前寸许远。其实玉娆的身量并不娇小,是颀长的美人儿。可是站在玄汾面前,生生就被比得矮了下去,玉娆却满心欢喜,她喜欢玄汾这样高,这样高,她抬起头能看清他新刮的下颌,有微青如璧的颜色,叫她安心。
立得久了,风拂过满架荼縻飞扬如落雪,积得人满身。
玄汾轻轻念了一句:“北风其凉,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携手同行。”
这是《诗经》里的《邶风》,说的是在纷纷大雪中,两个人手拉着手一道走路。北风肆虐,雨雪冰冷,但两人的心中融融洽洽,十分甜美快乐。
她低低吟道:“北风其喈,雨雪其霏。惠而好我,携手同行。”
玄汾心中感念莫名,轻轻吻一吻她光洁的额头,郑重道:“别害怕,即便谁要阻挠,我总是在你身边。”
大姐姐贵为淑妃却那样辛苦,二姐姐嫁入王府却三人难行,三姐姐心如枯井且委屈自己。甄家的女儿都不是美满姻缘。
可是这世间总容得下一对痴情儿女,一段佳偶天成。
哪怕再难,她也不愿放弃。
因着姐姐的指点,因着玄汾的坚决与勇气,仗着皇帝心中对纯元皇后不断的眷念,她终于在皇帝面前吐尽心声,与他终成眷属。
那是佳话。
可是在成婚那一晚,那话并不佳。盖头掀下,合卺酒喝完,新郎倌的礼服褪去,里头是她当年给他缝补过的那件明蓝提花方格长衫。
玉娆大惊失色,连连道:“哎哎,哪有人大婚之夜穿这个衣服的。”
玄汾一脸无辜:“这是我最珍视的娘子为我缝补的蜈蚣杉啊!”
啊啊!玉娆简直要晕厥过去,起身去抓他的衣服,“脱下来!脱下来!一辈子不许再穿这个!”
玄汾动作多快,一下便闪开了,口中还喊:“啊!娘子你别急,别急!周公之礼是要行,只是容小生脱个衣裳!”
玉娆何曾听过这样的话,简直又羞又怒,喝到:“站住!”
呃——的确是站住了,可是——也不是站住,是新妇玉娆穿着大婚礼裙,一个不利索绊了自己一脚,扑倒在了玄汾身上。
洞房花烛夜,守在外头想听房的人只听见新郎一声苦笑加长叹:“猪蹄亲猪蹄,唉——”
新郎很快不说话了,新娘也顾不得喊痛,这个亲亲的猪蹄仿佛比手手的那个猪蹄要软很多很多啊!
夜深沉
——皇后的番外
良夜深沉。
十六扇朱漆雕花长窗洞然而开,一轮明月雪色光华无遮无拦倾倒而下,真真是空明世界,清透如琉璃。
我倚在窗边,不自觉便带了一抹笑意,轻声问:“绘春,吩咐你折的牡丹折来了么?”
绘春喜滋滋的:“回禀皇后娘娘,庭院里早起新开的并蒂牡丹,奴婢早已按娘娘的吩咐折好供了起来。”
我沿着她所指看去,珐琅双耳连理瓶里,一双嫣红牡丹灼然盛放,映着殿中一树树仙鹤衔芝的蜡烛,越加显得流光艳转。
连理瓶,并蒂花,无一不是成双成对,映衬着今夜的花好月圆。连红罗百子百福纱帐的金帐钩,也被宫女们细心地换成了赤金流苏鸳鸯钩。
我满意地颔首,才发觉绘春换了一色暗粉熟罗深赤纹理的宫人服,我微笑:“怎么换 了这样喜气的颜色,本宫记得你早起穿的是暗绿的衣裳。”
绘春抿嘴一笑:“娘娘不知,奴婢与剪秋、绣夏、染冬都换了呢,也给咱们宫里多添点喜气。”
我拈过绢子算是一笑,华妃盛宠,莞嫔后起之秀风头渐起。后宫的春色大多在她们那里,也难怪,绘春她们想多点喜气。
到底,绘春和剪秋,是跟了我多年的人,也能揣摩我的几分心意。
这样让凤仪宫上下欢喜的日子啊。
今夜是十五。
每个月的十五,是帝后必定要一起相处的夜晚。这是大周百年的祖宗规矩了。天知道是哪位祖宗定下的这条规矩,在我初入宫还是娴妃的日子里,我常常嗤笑这条规矩,来日我做了皇后,若是只有每月的十五夜可以和心爱的玄凌一起度过,那是多么可怜与可悲。而且,帝后之间平起平坐,想见便可见到,为何一定要定在某一日,一定要在一起呢。
直到如今,我才明白,定下这条规矩的祖宗是多么地睿智。她一定也是一位女杰,或者是一位位高权重又深宫寂寞的太后,才如此体恤,给了以后的历代皇后,这样一个名正言顺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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