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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宫·甄嬛传+番外(508)



我手指轻按右侧壶盖,只消用一点点力,只要一点点,浅红的酒液流畅滑落杯中,我满满斟了一杯,递到他面前,“这些年,你在边关辛苦了。”

他的笑意如一缕照霜月光,澄澈分明,“淑妃可曾听过一句话,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只要想到千里所共的婵娟可以照着身心俱安之人,再辛苦又何妨?”他停一停,“入宫述职前,我曾去过凌云峰,一山一水,一切如旧。”

我微微浅笑,“可惜,我此生再无机会回去了。”语毕,我举起酒壶,欲为他斟满一杯。

他看着我,“还想过回去么?”

“王爷信么?我曾数度在梦中回去,仿佛还在昔年,一切未曾改变。只是,梦醒身在深宫,望穿天涯路亦回不去了。”

“你回宫后,我亦曾信马由缰,每每走到你旧居,总想静静待一会儿再离去。清此生最好的时光,尽在凌云峰了。”

有无尽的温软与痛楚,密密匝匝刺入心扉。我无言以对,停下手中举起的酒杯,怅然望向窗外。

初夏时分,桐花台梧桐翠色愈浓,愈加显得空庭晚来寂寞,嫣紫粉白的桐花大多已开败,偶尔有几朵零星缀在枝头,亦成了残红萧条。入夜时分,天空已被哀凉墨色吞没,行宫各院绯红的琉璃宫灯一盏盏点起,似天际升起了一颗一颗明亮的星子,又那样远,远不可及。

那是人间灯火,而我却在地狱徘徊。

窗扇半合,微见台前盛满初升的清澈月光,十七的夜,圆月也逐渐残缺下去,无可转圜。

“还记得那张合婚庚帖么?”

我心底蓦然一软,几乎不能忍住眼中泫然泪意,只得悄悄用绢子拭了,勉力笑道:“记得。”

他微微一笑,“有庚帖,却不曾饮过交杯酒。”

我全身一震,心头的绝望与撕裂般的疼痛使我不堪重负,我垂首,双睫一低,一滴清亮的泪自目中零落,悄无声息滑落自己酒杯中。

从未实现过的梦,今日就当是我彻底任性一回吧。我狠一狠心,宽大袖中的指尾轻轻一按壶盖的左侧,酒液迫不及待从蛇形壶口坠落馥郁香气。我隐去泪痕,笑靥轻绽若梨花,恬静道:“好。”

第四十六章 忍把平生话断肠

他身子微微一颤,仿佛月下的粼波一点。他声线清润,“夜风大了,你去合上窗吧。”

那样亲切而熟稔的口吻,仿佛还在那些年月。我心中温软到酸楚,盈盈行至窗前,合上窗扇。他轻轻道:“你仔细看那窗上的图案,是否极应景?”

窗上雕着繁密精巧的花样,醉颜红底子镂空合欢花图案,花蕊上描着细细的金粉,即使隔了那样长的年月,颜色依旧鲜亮如初。这样明艳夺目的大红金色,是很像婚庆时节的。他继续道:“母妃喜欢合欢花,所以父皇建桐花台时嘱咐窗扇皆镂此花。合欢,是很温柔长久的名字。”

我一笑,“你从前的镂月开云馆不也是遍种合欢么?”

他颔首,神色迷濛而幽暗,带着晨曦清微的亮色,含笑道:“合心即欢,是不是?我自幼生长于桐花台,直到昭宪太后过世才回紫奥城居住,所以一直只见父皇与母妃恩爱喜悦。”

“我也很羡慕先帝与舒贵太妃的情意。”

他琥珀色的双眸似被薄薄的霜意覆盖,“父皇再钟情母妃也不能只与她一人相守。可惜,我也做不到。我对不起静娴,对不起玉隐,更对不起你。”

内心的灼痛逼迫我放下淑妃的矜持,我急急以冰凉的指尖轻轻按住他的唇,“不要说这样的话,我懂得的。”

他费力地摇一摇头,“不是。静娴其实很聪明,她察觉出你我与玉隐之间的异样,她很想问我,却始终没有问出口,只是渐渐喜欢模仿你穿衣说话。她一直很努力地想讨我喜欢,最后,她求我,求我一定要给她一个孩子。”

我屏住呼吸,轻轻道:“玉隐若模仿我,会比她更像。”

他微微颔首,深有愧歉之色,“玉隐,她骄傲而矛盾,她迫切希望像你而得到我的怜悯,却也最怕像你,成为你的影子,使她所获得的只是我的怜悯。”

肌肤上透出一层一层的凉意,那凉意似从骨髓中漫出,不可遏止。我凄然唏嘘,“或许回到最初,我们都会后悔当日自己所做的抉择。也许换一条路走,我们都不至于像如今这般困顿其中。”

他深深呼吸,眸中的温润的琥珀色渐渐黯沉下去,“我毕生唯一后悔之事,是那年去甘露寺宣读圣旨迎你回宫。嬛儿,那是我毕生不可饶恕的错误。”

清澈的酒液映照出我半边不完整的脸庞,恰如我并不完整的人生。我忍住眼角苍冷的泪意,静静看着他:“清,即使我心中的风一直吹向你,我也必须逆风而行,世事错落皆是命中注定,我不会怨恨你分毫。”

他轻引一笑,眼中悲凉之意却更深重,“我毕生渴望的人不能得到,却又辜负两位无辜女子,的确不堪!”

我挟了一筷子桂花香藕在他碟中,勉力微笑道:“这是在先帝与舒贵太妃昔年情深意重的地方,又是你故居,何必总说这些伤心言语!”

他的白皙手指把玩着手中酒盏,盏中酒液却一滴不洒,他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我怕再不说,以后会来不及!”

心头陡然一惊,我手中银筷倏地滑落,落在桌上相触时有玎玲刺耳的声响。如大把芒刺密密锥心,我不由脱口道:“胡说!”

他只是如常神色,唇角扬起轻缓的弧度,“不是么?与你相见多半是在合宫饮宴之时,连接近你都十分困难,哪里还能这样说话!朝宴晚饮,人生数十年,也便这样过去了,我永远也来不及对你说。”

我听他这样解释,才稍稍安心,于是和缓了语气,“都是做父亲的人了,说话还这样没有忌讳!”

“我只是怕再错过罢了。”他容色沉静如一泊清水,“我幼年时,春夏时节,常见父皇与母后携手赏花,私语连朝。那时棠棣花开如雪,桐花轻紫如雾,只是今年花谢得这样早,我错过花期,都看不到了。”

四目相触,有片刻的静默。

桐花万里路,连朝语不息。

终究,是永世不能达成的幻梦了。就如我与他之间,所得的,永远只是错过。

须臾,他的手挽过我的手,“对不住。”

我轻轻摇头,“我不愿听这个。”

他一笑如雪后初霁的明亮日色,“终身所约,永结为好。”

心酸楚得几乎要被融尽,只余那些温柔,温柔到填补尽此生所有的不足与空寂,我轻绽笑颜,“琴瑟在御,岁月静好。”

他许是极高兴,举杯一气饮尽,他翻过空盏给我瞧,笑容满面,“你瞧,我都喝完了。”

我看一眼酒中艳色,横一横心,含着愉悦而满足的笑意,毫不犹豫仰头喝尽。细如缕的酒液滑过喉咙似毒蛇般灵活,我笑靥如花,亦给他瞧,像孩子般快乐,“这是交杯合卺,我一滴都不剩下。”

他微微笑着,那样光明而璀璨的真心笑容,让我生出无尽暖意。他颔首,“极好。”

我的手垂落,以一种安静姿态停驻在微凉的桌面,像一脉洁白的枯萎的细薄夕颜。冰凉的酒液已经灌入我的口,我的喉,最后直抵肺腑,侵入五内。

但有这一刻,我满足到极点,此生再没有遗憾。

夜凉如翻月湖的水,也是柔柔的,颜色靡艳。闻得风刮过枝头,声响清晰,像是黑白无常渐渐逼近的声音,我贪恋地看着他,意图记清他最后的微笑。

但愿,他不要怪我。

只是良久,满心肺腑里只有那种彻头彻尾的绝望的凉意,却并无任何痛楚袭击我的身体。我的气息,依旧平稳而略显急促。

他眉心剧烈一颤,像被风惊动的火苗,是欲要熄灭前的惊跳。他向我伸出手来,“嬛儿,让我再抱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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