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浣碧瞧我一眼,低头咬唇思量片刻,沉稳笑道:“尤小姐一片痴心与奴婢是一样的,佛祖尚且怜悯人间性命,奴婢又怎会眼睁睁看着不答应?太后许奴婢与尤小姐平起平坐,已是格外开恩了。奴婢日后也定会与尤小姐和睦相处,不让六王烦心。”
太后打量她两眼,方才展露笑意,“妇德为女子最要紧的德行,你能如此大度,哀家也就放心了。”
浣碧依言含笑,紧紧抿住双唇。
这番变故,玄清自然十分不愿,然而玄凌叫岐山王亲领了他去探望尤静娴,如此情状他亦不忍,最后连玄凌亦劝,“你若真不喜欢她,只当养在家里罢了,何苦累她一条性命。若沛国公为此事心中生怨,于朝政也不相安。”如此好说歹说,到底也把册尤静娴为侧妃之事办了起来,倒是玄清愈见憔悴,怏怏不乐。
不日,玄清请旨终身不再另娶,又定下要浣碧入府主持家事,是而纳妃礼要隆而重之。这话虽也有指尤静娴的意思,然而此语一出,人皆道玄清对浣碧情深意重,两情相悦,不过便宜了尤静娴罢了。
亲王纳妃礼仪极繁,何况这侧妃礼办得极隆重,有纳彩、问名、纳吉、纳徵、请期迎亲六礼。我定下精神,为浣碧事事打点妥当,待到问名这一节时却有些犹豫了。浣碧生母本是摆夷女子,其父入大周为官数年后又牵连谋逆一事沦为大逆罪臣,隆庆朝严旨不得纳大逆罪臣家眷为妻妾,其母身份断不能公开。所以浣碧上报内务府记录玉牒时只推说记得母亲的名字,余者因为生母早逝都不记得了,才混了过去。因浣碧只比我小一岁,又年长于玉姚,所以排序为甄氏第二女。我修家书一封请爹娘入京主持礼仪,又另写一封将浣碧入族谱、其母牌位入祠堂之事细细说与爹爹知道。我又按着我们姐妹排行从“玉”从“女”旁,定了玉如、玉姗、玉娇、玉婧、玉妩几个名字给她拣选,浣碧不喜“如”字隐了其母乃妾室如夫人的出身,倒很是喜欢有“姗姗来迟,后者有福”之意的“姗”字,谁知报了礼部上去,礼部尚书却道义女到底非本家出身,总得内外有别,只能从“玉”字排行,我与浣碧一说,想起她此身身份隐匿多年,便定了“玉隐”为名。浣碧虽因此事有些不乐,然而到底了却多年心愿,又得玄清如此礼遇,也算夙愿已偿,十分喜悦。事出仓促,我将昔年备下给玉姚、玉娆的嫁妆全数赠与玉隐,又请吕昭容主婚。玢儿养好伤之后便跟玉隐入府主事,又从内务府选了六个精干伶俐的丫鬟一同陪嫁过去,十足按闺阁小姐出嫁之礼安排,绝不使素来好强的浣碧自觉身份失于沛国公府,日后低人一头。如此,只待爹娘回京,六月初四浣碧出阁。
牙月细细一弯,已是六月初三了。爹与娘亲在四日前已到了京中与我相见。一别多年,爹爹与娘都多了几多白发。相拥的哭泣不能洗去多年的委屈与分离之苦,而哥哥的病更让爹娘老怀伤感。幸好爹娘的身体都还康健,哥哥的身子也略为好转,我才能稍稍安慰。甄府原先的府第玄凌已一早叫人重新修葺,之后爹娘可以暂住,等浣碧嘉礼一过再回蜀中。
爹爹老泪纵横道:“熬了这么些年总算熬出来了。当年家中败落,爹爹只怕连累了你。”
我忙道:“一家人说什么连累不连累的话,如今可不是连浣碧都有好人家了么?”
爹爹看着我道:“玉隐能有这样的归宿,绵绵也可以瞑目了。”
我忍泪颔首道:“虽然是侧室,然而浣碧是真心喜欢王爷,总算也了了她的心愿了。”
爹爹道:“终究你也为她费了不少心。我这个做爹爹的不能给她和绵绵的名分,你都尽力给她了。”
“玉隐到底是我妹妹,委屈她多年为婢,我心里也不好过。”我拭一拭泪,道:“爹娘现暂住在沈家,但也不是长久之计,甄府修葺起来后,爹娘接了哥哥回去也好照应。”
爹爹不觉一怔,苦笑道:“皇上允我和你娘回来观礼已是恩旨,如何还能在京中长住?爹爹看到你和孙儿们都好,已经老怀安慰,不求其他了。”
我眸中精光一闪,已含了几分狠意,“既然回来,我不会再让爹娘回到那穷山恶水之地。趁着此次回来,女儿会设法请皇上彻查当年之事。爹爹对当年管家所告有可疑之处,要一一写下。女儿也会通融上下,尽力完成此事。”我握住爹爹的手,“当年的冤屈到如今就够了。”
这一晚新月露钩,我心事重重抚过七弦琴,未成曲调,弦已乱了心绪。“长相思”还在指间徘徊,而陪着他长相厮守的人却永不是我了。就像是一个最讽刺的笑话,相思不得相守,我却要看着自己的妹妹成为最能光明正大地站在他身边一生的女子。那么,请容我再弹一曲,了却相思,不望相守。
屏息静气,许久,才将颤颤的指尖再度搁上琴弦。心如披霜被雪,十指轻翻,曲随人心的忧伤,连寂寞都要掩耳不忍听闻。终于,指错弦惊,尖锐而突兀的声响似金戈之音生生划断了这一曲。
上弦月一点一点升起来,落进未曾掌灯的柔仪殿中似开了无数冰雪梨花。
几度相思不相见,春风何处有佳期。
原本,还是有点奢望的吧。即便我已是他兄长的宠妃,即便我已习惯沉溺于这无尽黑暗的海底。却总还奢望着,能有一天跃出海面深深呼吸。
而如今,明知道是奢望罢了,却连想要奢望一下都成了奢望。
他的身份,是我的妹夫。
昭而显之,他是我妹妹的夫君。
蓬山万里远,更隔万重山。
我和他的人生,注定如此。
“嗒嗒”两记叩门声敲碎我的思绪,外头是玢儿的声音,“淑妃娘娘,二小姐来拜别娘娘。”
我勉强振作精神,命槿汐掌灯开门。
玉隐着婚服,那样鲜亮的红色,和着她喜悦娇羞的面容,如一道闪电照彻了整个柔仪殿。因是侧妃,她不能着正宫的大红色。锦茜红妆蟒暗花缂金丝双层广绫大袖衫,边缘尽绣鸳鸯石榴图案,胸前以一颗赤金嵌红宝石领扣扣住。外罩一件品红双孔雀绣云金缨络霞帔,那开屏孔雀有婉转温顺之态,好似要活过来一般。桃红缎彩绣成双花鸟纹腰封垂下云鹤销金描银十二幅留仙裙,裙上绣出百子百福花样,尾裙长摆曳地三尺许,边缘滚寸长的金丝缀,镶五色米珠,行走时簌簌有声。发髻正中戴着联纹珠荷花鸳鸯满池娇分心,两侧各一株盛放的并蒂荷花,垂下绞成两股的珍珠珊瑚流苏和碧玉坠角,中心一对赤金鸳鸯左右合抱,明珠翠玉作底,更觉光彩耀目。
她敛衣下拜,“甄氏玉隐拜别淑妃娘娘。”
我忙叫槿汐,“扶二小姐起来。”我由衷赞道,“很美,很好看。”
她含羞,“多谢长姊为我安排妥当。”她端正坐着,隐然已有入主王府的气度风华。洞开的殿门望出去的夜色一如往常,漆黑夜空新月如眉,紫奥城内为迎喜事满掌华灯绢彩,远远看去好似满天的星星落满整个天上人间。这样热闹,反而显得那一抹月华欲诉无声。
我缓缓一句句告诉她,“此去便是一府主妇。王爷没有正妃,唯有一个尤静娴与你平起平坐,她身上病着,又出身大家,脾性不知,也不晓得好不好相处?凡事勿要太忍气吞声,也勿要张狂与她争锋相对,平安度日便是。幸好王爷只是可怜她,又被皇上半逼半劝,你也无需担忧。王爷推崇于你,说了王府上下的事都由你来打点。宽严相济,上下轻重都要稳妥。你是甄府二小姐,不要妄自菲薄,更不要觉得事事不如尤氏。”
她皆仔细听了。良久,目光逡巡在我面上,轻轻道:“长姊,对不起。”
我和婉的笑意似掠过湖面的轻风,“怎么说起这样见外的话来。你出阁,爹娘才能回京,以后甄府的门楣,也有你一半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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