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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玉(45)
作者:步月归 阅读记录
“三个月。”徐平低声说。
齐楹笑:“竟然还有三个月,今天早上朕以为自己马上就要死了。”
“陛下一直在服百沸散,这药很是霸道,虽能让陛下看起来康健与常人无异,却无异于是饮鸩止渴。”徐平咬牙说,“其实,若不服用此药,陛下的寿数本还能再多两年。”
“缠绵于病榻与死无异。”
他如是对徐平说道。
昨夜下了一夜的雪,夹道的积雪才刚扫去,方懿和望着齐楹的背影,眼中全然是震惊。
“陛下……”
“方懿和,你以为朕不想吗?”
宫阙上的瓦当都是亮晶晶的,檐下的冰溜子结了老长,小黄门们登着梯子一根一根敲下来。
齐楹的嗓音飘散在干冷的空气里:“若朕身体康健,耳聪目明,朕也想当一个明君。”
“朕不仅想高坐庙堂,也想戎马沙场、引弓搭箭。朕还想学一学丹青水墨,临几幅碑帖。”
“朕也想不受困于这区区一根盲杖,也不想任由旁人摆布。”
“朕还想看一眼皇后。”
他站住脚,摊开手,被风卷起的雪末落在他掌心,旋即化成了一滴水:“可惜,多年来,朕仍是两手空空。”
“现在,朕行将就木,朕想体面的站在这,想像人一样活着。你能明白朕么?”
一席话说得方懿和哑口无言。
“齐桓是能坐天下的人。朕也希望,这天下能重新回到齐家人手里。”
这些话显然是齐楹早已想好的,说出口时他也并没有什么难过。
“那……那皇后,皇后娘娘呢?”
齐楹笑:“朕没有子嗣,若薛伯彦改立宗室里那几个没成年的孩子,只怕江山遍会尽数落入薛氏之手。朕想要你和太傅尊皇后为女君,就像前朝和熹太后那样。薛伯彦想来也不会十分抗拒。”
“皇后是聪明人,也有几分政治才能,哪怕朕不久于人世,她应该也能稳住时局。这天下不论是交给她,还是她日后再交给别人,朕都能相信她。”
临近年下,只因时局动荡,未央宫里也不能感受到什么欢腾的气息。
“但朕不能给她留下一个孩子。”齐楹平静说,“朕甚至不会碰她的身子。”
“若有朝一日,坐在未央宫里的人是齐桓,皇后还能有一个退路。”
二人已经走到了徽华门处,在这里可以眺望高大巍峨的未央宫前殿。
“陛下就不怕从此大裕的江山会姓薛?”
“哪有万年不曾更替的江山呢,方懿和。”齐楹仰着头,感受着冬日里太阳难得的那一抹清晖,“朕不想管、也管不了。朕只想让她平安。”
“朕不知道大裕能走到哪里,也不知道怎么做才能真的庇佑皇后。朕只能尽自己最大可能为她思虑周全,为她多铺一寸路。”
这些话就连方懿和听着,都只觉得喉咙口泛酸。
“若娘娘知道,只怕是要伤心了。”
拨云见日,太阳从浓云后头露出了一个脸来。
“朕不会叫她知道的。”齐楹静静笑道。
*
时局随着冬日的寒风一日比一日肃杀。
待到刘仁问起要不要裁撤掉承明宫里的垂帘与案席时,齐楹淡然道:“不必撤,往后皇后还会坐在这。”
一石惊起千层浪。
那日散朝后,薛伯彦对齐楹说:“皇后娘娘十岁不到便养在了臣府上,虽然不是臣的亲生女儿,可臣与夫人都是拿她当掌上明珠一般疼爱的。入冬时臣夫人病了一场,病中便常常惦念着娘娘,如今稍好些了,不知能否请陛下赏一个恩典,叫娘娘回家看看。”
他把这件事提在这个节骨眼上,当真是有几分微妙在的。
“也好。”齐楹颔首,“朕回头问问皇后的意思。”
回家。
齐楹在心里啧了声。
今天是过小年的日子,齐楹没有多留大臣,提前都叫散了。只是薛伯彦不愿释他们提前走,于是大臣们又被薛伯彦拘在了书房里。
椒房殿里,执柔正在和却玉编彩绳。
“好些年没打过了,手艺都生疏了。”执柔托着一根五彩绳拿给却玉看,“你瞧,是不是不如之前做得好。”
“哪能呢。”却玉笑,“娘娘的手艺,奴婢怎么看都觉得是极好的。”
执柔一连编了四五条,都拿给却玉:“你去替我赏给咱们宫里的侍女太监们,再每个人多发一个月的赏钱。”
“是。”却玉站起来往外走,才走到地屏前,险些与刚进门的齐楹撞在一起。
“陛下。”却玉跪下来行礼。
“无妨的。”齐楹好脾气地颔首。
绕过地罩,椒房殿中的香气伴着敦敦的热气扑过来。
“赏了旁人那么多,朕的呢?”他站定了身子,笑着问。
对着执柔的方向张开怀抱:“来,给朕抱抱。”
一双手环住齐楹的腰身,并蒂芙蓉步摇在脸侧轻摇慢晃。
“陛下喜欢,自然也是有的。只是这些小女儿家的玩意儿不入流,怕陛下瞧不上。”
齐楹的怀抱清冷,执柔的身体温热。
在某一瞬间,叫齐楹舍不得松手。
她从桌上拿起一条五彩绳:“臣妾给陛下戴上。”
齐楹含笑伸出手来。
手心向上,露出一节手腕,可以清楚地看见上面绵延的青色血管。
执柔摺起齐楹的袖口,将五彩绳环在他清瘦的腕骨上。
“春祺夏安,秋绥冬禧。”她温声祝愿道。
看不见她的神情,却能听出她语气中的虔诚。
朝堂上不知有多少盼着他死的人,像是秃鹫一般张开着翅膀。
在这萧索的隆冬,在他即将流逝于指缝间的生命里,上天却又让他能遇到她。
齐楹曾庆幸于这一场相遇。
此刻,这根细细的红绳,又像是一道沉沉的锁枷,叫他对这个并不温暖的人间,生出太多留恋与渴望。
他又觉得有些不甘。
只恨太匆匆。
“执柔。”他叫她。
“嗯?”执柔抬眼。
“执柔。”笑意漾开在他唇边,他按捺下心底的寸寸柔情,正色道:“朕临走时叫你记住的东西,你都记得了吗?”
秩一千石的官员总共有一百二十七人。
执柔记了个七七八八,齐楹握着她的手坐下,说了一个名字:“沈如林。”
“他是太常丞。铜印黑绶。总署曹事,典诸陵邑。”
“不错。”齐楹笑,“那王遂朝呢。”
执柔想偷偷去拿桌上的小册子,指尖才探出去,便被捉了个正着,齐楹拉着她的指尖摇头:“你这样,朕是要打你手板的。”
语气柔柔,执柔咬着下唇笑:“臣妾只记得他是光禄勋的人。”
“他是光禄勋的车郎将。”齐楹摸摸她的头发:“他平日里不侍朝,你没见过他,倒也不怪你。”
竹影照着碧纱窗,太阳的余晖照在齐楹手腕的五彩绳上。
上面缠着纤细的金银丝线,为他苍白的手腕点缀出星辉般的光彩。
执柔自己手上也缠着五彩绳,他们两个人的手叠在一起,两根彩绳交相辉映。
“朕许诺了要赏你,有什么喜欢的便告诉朕。”
“一时也想不到什么。”执柔的目光仍落在那两根彩绳上,“不如等臣妾想好了,再来向陛下讨赏。”
“好。”齐楹允了,“不过朕只能给你三个月,过时不候。”
他背光坐着,人被镀上一层金边,唇边的笑意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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