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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玉(4)
作者:步月归 阅读记录
冯银的年岁不大,人也瘦小,跪在执柔面前抖得像筛糠一样。
却玉带着人去抄了冯银的屋子,然后回禀道:“这蹄子已经将东西收了七七八八,看样子是早就想跑了,她的包袱里还藏了些碎银子,也不知道是卖了咱们什么东西换来的钱。”
伺候执柔的人不多,但这些奴才也都跟了她许多年,执柔看着冯银道:“你想出宫去?”
原本还在颤抖的冯银听了这句话抬起头来,她脸上还挂着却玉的巴掌印,眼里已经蓄起了泪:“姑娘待我不薄,是我冯银对不起姑娘。”
她猛地磕头,额上很快见了血:“姑娘,奴才只偷过这一回,那些银子都是奴才这些年攒的份例钱。若有一日大司马的人进了宫,奴才们不是被糟践,就是剩下死路一条。求姑娘给奴才一条活路。”
宫里的人一日少过一日。
各署衙门空了大半,懂得攀附关系的人都早已逃出生天。那些没人脉的,便拿着自己积累的银子四处逢迎周旋。这些事执柔也早有耳闻,不但是未央宫里如此,整个长安城都人心浮动。城郊几座古刹的金身罗汉,都被人连夜用小刀刮去了金箔。
执柔转头问却玉:“咱们永福堂还剩下多少人?”
却玉去各屋转了转,将人带到院子里,算上她自己还有四个侍女,三个内侍。
她起身进屋拿了自己的妆奁盒子,从里头挑出一条玉镯。
“冯银,这个你拿着。”这玉镯的颜色虽有些浮,却是很好的料子,冯银怔怔的不敢接。
“却玉,这一盒子东西你们都拿去分了吧。”执柔坐回圈椅上,她身边的红泥小炉冒着热气,茶汤碧绿,香气清淡。她云鬟雾鬓,眉目隽永:“能走就都快些走吧。”
天气仍有些冷,执柔拢着手炉,颈子上围着白色的兔绒围领,白皙修长的颈子仿若只手可折,整个人亭亭的,宛若春梨绽雪。
“既然能谋生,何必要等死呢。”
奴才们面面厮觑,哪个也不敢当第一个。
“却玉。”
“是。”
却玉拿着执柔的盒子转了一圈,将里头的东西发了出去。
“你们都走吧。”执柔不再看那些千恩万谢的奴才们,拿着手炉起身向房内走,却玉跟在她身后进了内室,而后扑通一声跪下来:“奴才要永远跟着姑娘。”
执柔看着她有些愣,却玉红着眼圈说:“奴才五岁时就跟着姑娘,这些年自薛大人去后,又跟着姑娘去了大司马府、再到如今入了宫。奴才心里拿姑娘当亲人,就算是要死,也要留在姑娘身边。”
她见执柔不说话,语气也愈发悲怆:“姑娘过得太苦了。”
执柔吸了吸鼻子,一双明眸微微泛红,她抬手去扶她:“你愿意留下我自然也是很欢喜的。”她们两人的手握在一起,谁也没舍得松开。
永福堂里骤然阒寂无声,只有乱糟糟的脚步声忽远忽近。不过一两日的功夫,宫里的人跑了大半,就连皇后太后身边的人都少了许多熟面孔。
永福堂的小院中种了一棵金叶梨,是琅琊太守王唐前些年献给太后的。如今才萌生了几串花苞,是这暗无天日的掖庭早春,难得的一抹颜色。执柔经过这棵树时,也仰着脸观赏上面的花苞,过了很久她才笑说:“这些年都不见它开花,今年竟是头一回。只是不知道还有没有缘分等它结果。”
这日到了午时,却玉去御膳房提膳。才走到徽华门,便听得铺天盖地的丧钟声。
这声音石破天惊,像是猎猎的冷风直往人的骨头缝里钻。
却玉吓了一跳,人猛地立在原地。宫里的人或是茫然或是慌不择路,甚至没有几个人来得及为溘然长逝的大行皇帝伤悲。
不知人群里哪个方向高呼一声:“大司马的兵马入城了!”
这声音竟如此惊天动地,像是炸雷般掠过双耳。
蹄声匝匝,烟尘尽起。马嘶声、低叱声隐隐约约,挥鞭声宛若裂帛。
却玉也不去拿午膳了,疯了一般往回跑。
未央宫乱作一团,却玉迎着人群向永福堂的方向挤。
一群羽林军将永福堂围了个水泄不通,却玉的心猛地跳起来,只见一个面白无须的老太监端着一个托盘往里走。待看清盘上的东西,却玉腿一软就跪了下来。
上面分明是一条白绫子。细密的丝线交织在一起,在日光下金灿灿地生出一丝光辉来。
她颤抖着开口:“常侍,这是要做什么?”
这太监名叫申安,头上戴着一顶翎绒做的烟墩帽,一双眼藏在暗影里像是冰冷的蛇。他用眼尾觑了一下却玉,他记得她是永福堂的人,于是对着羽林军道:“捂嘴。”
立刻有三个人上前来堵住了却玉的嘴。
眼泪夺眶不受控制地而出,她呜咽了一声,却被人牢牢摁住了胳膊,双腿止不住的踢蹬却又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申安带着两个中常侍走进了永福堂。
朱红的门被人从里面合上,院子里一片死寂,甚至听不见执柔的说话声,唯有春风吹过金叶梨树的声音。
过了一刻钟,申安拿着空托盘走了出来,他是见惯大生死的人,脸上平平淡淡地看不出喜怒。那三个羽林军见状才松开了却玉的手。
却玉撞开人群猛地冲向院内,院子里空空荡荡看不见一个人影,她便跌跌撞撞地向内室跑去。所有人都不把她放在眼里,急匆匆地回去复命了。
两扇绮寮门孤零零的摇曳在晌午的风里,蟠螭纹角叶发出细微的鸣声。穿堂风吹过纱帐,整个永福堂都带着死一般的安静。
却玉冲进北堂,只见束竹楹柱上倒映着绣鞋的影子,松鹤延年的挂画前是踢翻的杌子。
白绫之上,执柔闭着眼睛,像是睡着的神女一般。
这幅场景像画儿似的,唯独执柔白生生的颈子上缠着白绫子,映衬着直棂窗外静谧的日光,诡谲又凄艳。
“姑娘!”却玉抬手去抱执柔的腿,可她身为女子力量不济,根本不能将执柔解救下来。外面有杂乱的脚步声响起。
“执柔!”是一个少年的嗓音。
却玉的眼泪糊了一脸,她回转头,一个遍身戎装的少年正大步走来,他身上锁子甲血痕尚新,却玉当即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二爷!”
*
夜风摧枯拉朽地吹着,执柔醒来时,呼啸的烈风拍打着青疏窗。
执柔撑着身子坐起来,颈子还上缠着布,喉间似刀割般撕扯疼痛。她的神情有些木然,当脚步声自地罩外响起时,她才缓缓抬头去看。
薛则朴见她醒了,脸上骤然露出惊喜的神情:“你醒了,执柔姐姐!”
他在杌子上坐好,眼中带了一分关切的灼热:“你伤了嗓子,这几日先不要讲话了。”
执柔醒来时意识回拢的有些慢,她的目光定定地落在薛则朴的脸上,过了很久之后才对着他露出一个笑容来。薛则朴是薛伯彦的次子,今年才刚十五岁。
记忆中的薛则朴还是个孩子模样,如今已经出落得英姿勃勃。他微微昂着头,说起话来神采奕奕,笑得稚气又真诚。
他身上的白貂襜褕遍绣金线,堂皇富丽,头戴尽贤冠,上饰以浮金蝉纹。这分明是位列公卿才配享有的规制。
“我父亲入宫了,如今正在谨元殿为大行皇帝举哀。”他这般说着,手轻轻捋着腰间佩挂的玉绶。
风中飘过檀香的味道,谨元殿里的念经声,忽远忽近地飘来。
执柔艰难地坐直身子,她开不了口,便拿起床畔三足凳上的茶杯,她手指仍有些抖,苍白的指尖蘸着水写了太后二字。
“那妖妇。”薛则朴依稀冷笑了一声,“她与皇后带着四方馆的太子一并逃了。也不知她从哪布下了这么多人马,都是以一当十的高手。”
执柔怔怔地听着,脑子里浮现的却是太后身边那个叫申安的太监,那日对她说过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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