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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玉(30)
作者:步月归 阅读记录
却玉忍不住小声说:“她不是同大长公主交好的么?”
郑秦低道:“那是给外人看的,奴才听说, 尚婕妤每回被叫来昆德殿, 五回里有三回都是要受罚的。不是抄经就是罚站, 大长公主又是长辈,尚婕妤不敢不听。”
却玉听闻忍不住吸气:“竟还有这等事。奴婢还以为……”
执柔同尚令嘉并不亲近,芭蕉树上沾着水,滴在地上存积成了凹凼, 执柔略站了站便走了。
回去的路上,却玉还有些心有戚戚:“依着奴婢看,尚太傅也不像是疼这个女儿的样子。送进宫便再也不闻不问, 哪怕像大司马,也总会做做表面工夫。再说大长公主也是, 若真不喜欢尚婕妤,为何又隔三差五地传她过去,还赏赐了那么多东西,岂不是给自己添堵。”
大长公主的确给了尚令嘉许多赏赐。
情这一个字,最是说不清道不明了。齐徽恨她,那是因为她是尚太傅的女儿,喜欢她,也是因为这个理由。爱屋及乌,又因爱生恨。如大长公主这般睿智的女人,也有不可言说的惆怅在里头。
回了椒房殿,执柔躺在榻上睡了片刻。
醒来时已经到了该掌灯的时候,因为她睡着,所以椒房殿还没点灯。
见她醒了,外头的奴才们才开始沿着灯亭逐个传灯。
才入宫时,这是执柔最喜欢的一个环节。看着奴才们拿着一根长长的火信子将一个又一个灯亭次第点亮。有时她坐在太后宫里,看着一个又一个烛芯的影子落在窗户上,心里就跳动起了一丝雀跃。
只是再好看、再有趣,时间长了也都渐渐寡淡了起来。
不论是攒尖斗拱还是鲜焕的檐枋,都像是被太阳晒得褪去了颜色。
卧在榻上,殿顶上交檩悬挑,任再刺眼的阳光,都照不进深处去。
执柔坐起身,重新梳妆过一番,刘仁立在外头,看样子已经等了好一会了。
“你怎么来了。”执柔问,“陛下那边可是了结了?”
“还早呢。”刘仁为执柔纳福,“是陛下叫奴才给娘娘送些书来。”
他身后另跟了两个小黄门,一人托着一个漆盒。
执柔拿起最上面的那一本,上头写了《天论》两个字。
“都是陛下的旧书,拿来给娘娘消遣。”
里头有些笔记,应该不是齐楹写的。字字端正,墨迹有些模糊,看得出有些年岁了。
大约是齐楹说的那位晏崇观的字。
看样子,是齐楹见她读了《陈政事疏》,索性为她拿了些新的来。
“陛下说了,娘娘先读着,若是不懂可以拿去问陛下。”刘仁是内宫人,对执柔谦恭有礼,不似元享那般横眉冷对。
执柔挑了一本读着,不知不觉就到了晚膳时分。
郑秦说陛下已经回了承明宫,传唤了大长公主。
尉迟明德想要尚主的心思除了齐楹便只有执柔知道,郑秦还在笑说难得见陛下和大长公主有这般亲厚的时候,执柔的心便已经吊在了半空。
从午后到现在,齐楹便未进水米,不知道他和尚存又说了些什么。大长公主是心高气傲的人,这会儿若再谈及北狄和亲一事,难免要生争执。
齐楹临走时说,不想让她插手这件事,只怕也觉得这种事太过腌臢。
身在此局之中,说是刀尖上行走夸张了些,可终究是步步维艰。
她心中忧思,晚膳吃得比以往要少。
待刘仁请她去承明宫时,她才如蒙大赦。
还没上丹墀,就听见了大长公主的哭声。
这般尊贵体面的人,哭起来呜呜咽咽,叫人心中戚戚。
执柔在滴水下站了站,齐徽便从里面走了出来。脸上泪痕未干,人却又重新回到了雍容自矜的模样。执柔对着她行礼,齐徽只作没看见,径自下了丹墀。
承明宫的正殿是齐楹平日里见大臣的地方,执柔没来过。
里面灯火通明,齐楹正靠在窗边。
锦支窗半开着,这个角度可以看见齐徽的背影,可他看不见,只能听她在风中的脚步声。
车辚辚,马萧萧。
戏台高筑,红颜枯骨。
一只手伸过来,将吹着冷风的窗关上。
齐楹顺势倚靠着执柔的肩膀,人失了力气,也好似没了魂魄。
“陛下,怎么了?”执柔看不见他的脸色,又不好扳动他的身子。
齐楹的手举起来,他掌心里还托着她的手炉。雪兔毛做的套子,衬得他指尖苍白若纸。
“朕一直拿在手里,没松开过。”
他不想说大长公主的事,执柔也不愿过问:“臣妾还没用膳,陛下要不要传?”
齐楹摇头:“你去吃吧,朕没有胃口。”
执柔想去叫刘仁传膳,才站直,齐楹的指尖又勾住了她的袖口。
“朕同你一起去。”
他仰起脸,神色倒还如常,执柔去贴他的额头,一层薄汗,像是退了烧。
桌上放着一个空了的药碗,执柔皱眉:“不是午后才吃过药,这又是什么药?”一面说,一面想去拿碗。
“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徐平开的方子。”齐楹轻轻握住她的手掌。
她的手很小,感觉像是没有骨头,捏在手里,稍一用力就怕弄疼了她。
听到是徐平的药方,执柔便不再问了。宫里有能耐的太医不多,徐平勉强能算上一个。
齐楹拉着她,将她带去偏殿。
执柔的目光追随着两个人握在一处的手指,又看向齐楹,只觉得他和以往相比,不大一样。
“正殿里是朕见大臣的地方。朕不喜欢那里。”
大臣们说着佶屈聱牙的字词,机锋盘算,你来我往。太暗沉也太冷冽,齐楹不想和执柔在这里过话。
偏殿的小花厅摆着两张坐席,桌上摆着清淡的几道菜。
羊逢羹、鱼脍、板栗山药。
齐楹吃得不多,眉宇安静,整个人像是一团将散未散的薄雾。
但他很快意识到自己身边还坐着执柔,微微清了清嗓子,开始同她说话。
“朕给你的书可读了?”
执柔过去没有吃饭说话的习惯,嘴里含了一口羹,连忙吞咽下去。
“读了《天论》。”她答。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齐楹笑,“是好书。荀子在那时候能写这种文章,已经很是难得了。”
他停下筷,端起茶来喝。
“你信这世上有神鬼么?”他问执柔。
执柔眼睛眨了眨:“信。”
“哦?”他示意她说理由。
“阿娘说,她走后会常来看我,所以臣妾相信。若当真有鬼,不知会是谁的亲人,也不知是谁日思夜盼的人。想到这,臣妾便不觉得害怕了。”她声音也是动听的,如珠似玉一般,“陛下信吗?”
齐楹道:“朕却不信。风霜雷电,道法自然。不过执柔,对外,朕会说朕相信怪力乱神之说,你知道为什么吗?”
“不论儒家道家,法家墨家,乃至佛法无边、太平道、天师道,在朕看来都是治国安邦的手段。这是一种思想的控制。”
他分外耐心,循循善诱:“让他们去信神,比信朕这个肉体凡胎的人,更容易些。”
执柔听完他这一席话,犹豫着问:“陛下为何对臣妾讲这些?”
岁之将暮,万花濯尘。
月光清冷地照在明渠上,水声渐渐,宿鸟懒鸣归巢。
“你说了要做朕的眼睛。”齐楹笑说,“朕在让自己的眼睛,更亮一些。”
在那段时日里,执柔渐渐发觉,齐楹比她想象得要复杂多了。除却隐忍与冷静,他有着远超常人的直觉与敏锐,他从这几日开始,一直在试图教她些什么,虽然不明说,但执柔却能感受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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