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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玉(108)
作者:步月归 阅读记录
车裂之刑勒令全城百姓观斩。
他双目平静,赤着脚,一步一步走在冰天雪地里。
回想起自己的这一生,高慕竟不知自己这许多年来到底为什么活着。
只记得千百次,他高高地举起自己的刀,刺向那些面露恐惧的面孔。
有所谓的好人,自然也有坏人。忠奸正邪往往只在一念之间,高慕很少去想自己的刀下亡魂是善是恶。因为善恶并不是黑白两面,他只需要杀人,不需要知道自己做的到底是对是错。
人群里有个孩子对着他大声道:“你这十恶不赦的混蛋,杀了你才是真的大快人心。”
此言一出,人群中不乏有附和之声。
高慕抬起头缓缓看去,说话的正是一个十来岁的少年。
和他当时一般年岁。
那一刻,高慕突然也觉得自己是一个坏人,因为夺取别人的性命就像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他笑了一下:“有人教你是非对错,你比我幸运。只希望全天下的年轻人都能如你一样,心中有自己的道义。”
他已经许久没开口了,说出口的声音嘶哑得很厉害,被风一吹几乎听不见。
不知这句话有多少落入那个少年的耳中,他明显愣了一下。
刑场前,刀斧手给他端来一碗椒柏酒。
高慕一口喝完,辛辣从喉咙一直弥漫到四肢百骸。
摧枯拉朽的风从四面八方涌来,吹动着他破旧的囚衣。
准备行刑地战马不安地刨动着前蹄,打了一个响鼻。
高慕望向周围的人群,蓦地在一处停下了视线。
一个年轻的女人穿着半新不旧的粗布衣,含泪望着他。
二人视线碰撞在一起,便再也舍不得分开。
最后高慕对着她做出一个唇形。
别看。
怕她害怕,也想给自己留一分可悲的体面。
阳陵翁主泪如泉涌。
行刑时间已到,刀斧手将麻绳套在高慕的四肢与颈下。他艰难地仰起头,继续望向阳陵翁主的方向。
他笑了一下,继续无声地对她说:
走啊。
高慕不年轻了,单从外貌上也能分辨出,他早已不是气血方刚的年纪。
他的眼睛像是永远没有波澜的湖水,压抑中带着死气沉沉。
这一笑,眼角的纹路依稀可见,却难得地流露出一丝清澈又干净的赤诚。
于是阳陵翁主转过身,穿过拥挤的人群向外走。
一声响亮的马鞭声自背后响起,马蹄踏起滚滚黄尘。
喝彩的叫好声,一声高过一声,她终于抑制不住地失声痛哭。
古今兴亡,朝代林立。
太多的人还没明白自己该如何活着,就已经死了。
不论王朝的疆域版图将会扩张到哪里,总有人饥困交加,死在没有光明的长夜里。
错的究竟是谁,阳陵翁主始终没有想明白。
第77章
执柔推开窗, 空山新雨,满目苍翠。
正面对着的是一座青山,烟霭缭绕在半山中, 云遮雾绕。
站在这栋木质小楼的第二层,她静静望向空山良久。
看管这座院子的是一个头发花白的婆子, 姓何。她不知道执柔的身份,人朴实又勤快。
“这座院子空了半年了, 我没见过买院子的主家。”她的头发梳拢在脑后,“家里面的东西都是现成的, 夫人住着就是了。咱们江陵安稳富庶, 战乱也波及不到这里。”
江陵。
执柔做梦都没有想到, 自己竟还能有回到江陵的那一天。
这里离她旧日的将军府还有一段距离,站在窗前极目远眺, 能看见将军府的一片檐角。
自母亲亡故后, 将军府就已经散了,几家叔伯瓜分了家里的房屋土地, 不知如今变卖给了何人。她怀念的人皆已亡故, 能站在故乡的土地上, 已足以疗愈她十年来的思乡之情。
若算下时辰,这个宅子是齐楹到益州后不久才买的。
那时他们南北相隔,不知什么年岁才能相见。而那个男人依旧执意买下一处她故乡的宅子,为的也是早在长安时, 向她许下的承诺。
他缠绵于病榻间,心思仍只在她身上。
他说早晚要送她到江陵去,还说以后老了就在江陵生活。
执柔仰着头, 细细端详着这套宅院,房间不大, 有宽阔的院子,可以种点花草。
太平缸是前朝的旧样式,泛起一丝细微的铜绿。
江陵的冬天并不算冷,只是雨水多。围着一个围领坐在檐下,不论是烹茶还是煮酒,总归是惬意的。
他什么都记得。
不单记得,还总想着做到尽善尽美。
他把她留在这,只给她一个沉默的背影,而齐楹要面对的,是更为残酷的人间。
又过了一个月,执柔得到了王含章的死讯。
宫里喜欢遮掩,对外只说是暴病而亡。
那时的执柔正站在西窗下临字,听到消息时手腕悬得太久,滴下两滴墨在纸上。
她一直觉得,王含章便是另一个她自己。
她们曾同样挣扎在高墙青瓦之间。
闻听她的死讯,执柔也叫人买了香烛纸钱来烧。
齐楹没有送信过来,为的也是保护她。
执柔不刻意去问他的去向,也不会推测未来要怎样活下去。
开春后的一天,她独自上街去买了些脂粉回来。她没想太多,只是觉得太久没有认真梳妆过了。
走到院子门口,灯笼好像比以往要更亮堂些。
院子里安静得没有声音,以往总能看见何婆婆坐在院子里做些针线活。
房中点着灯,一个人影落在窗户纸上。
执柔定定地看了良久,只怕自己看花了眼。
不知是如何挪动脚步到房门口的,她拉开门,降真香的味道迎面涌来。
那个身量挺拔的男人背对着门口站着,手里翻动着她白日里临过的字帖。
听到脚步声,他转过头来。
“应知此情无处诉?”他笑,“若我不来,倒不知你的心意要诉在哪里。”
唯他身旁那盏灯是亮的,照得他仿若披着黄昏的霞光。
眼底的笑容细碎疏朗,清风明月。
执柔眼前氤氲起一阵雾气,只是唇边笑意不减,她盈盈道:“自然是诉在心里,给心里的人听了。”
暂别三月,像是过了一年那么长。
她鼻尖泛红,齐楹缓缓上前来,将她轻轻纳入怀中。
“执柔瘦了。”他将下颌轻轻放在她的发顶,“想你想得厉害,专程取道江陵来看你。待不久,明日一早还要动身南下。”
执柔抬手环住他的腰身:“有要紧事?”
“嗯。”齐楹并不瞒着她,“取蜀中的兵权。”
他捉住她的手,放在唇边吻了两回:“只是肯不肯让我留宿,还得小娘子点头。”
齐楹语气揶揄,执柔被他逗得忍俊不禁:“若不肯呢?”
“便在你门外站一夜。”齐楹望着她,“让全江陵的人都知道,住在这里的小娘子好狠的心,连夫君都要拒之门外。”
外面下着雨,空气里泛着潮湿的水汽,执柔垂着眼笑:“好不正经的话。”
齐楹拉着她的手在床沿上坐下来:“什么是正经话呢,我喜欢你,算不算?”
摇曳的火烛照得他五官依稀,唯独那双眼平湖秋月般安宁。
“最多到秋天,一定接你回去。”他轻轻托着执柔的脸,让她和自己平视,“信我。”
离得这般近,几乎是清楚地看见自己在齐楹眼底的倒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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