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依知道，黎错是在安排后事了。

黎错说完了这一切之后，终于安心的样子，然后挣扎着想要站起来，佟七忙扶着了他，却见他又顺势慢慢跪坐了下去，面对着西北方，雪依这才想起来，这是他老家的方向，那里有他年迈的父母，有幼年的时光，有几曾忘却，却魂牵梦萦的家。

他最后能做的，是跪别了远方的父母，留下了一生的遗憾，留下了一生的过错，留下了生者无尽的思念。

黎错低下了头，喃喃的自语道：“十六年了，故园的桃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却一直无缘看见……”

声音渐低，几不可闻，黎错的头也慢慢沉了下去，终于再也不动。

天地间，阴沉沉一片，下着淅沥的雨。

看着黎错喋血街头，命丧小巷，涛涛呜呜的哭着，哭的几乎要背过气来，不住的咳嗽，雪依俯下身，轻轻的拍着他后背，柔声安慰着他不要难过。小江此刻也忍不住流下泪来，江雨欣背过身不愿再看，蓝沙沙依旧冰冷如秋雨，佟七和阿彪都是沉着脸不说话。

良久，涛涛哭声渐弱，佟七道：“好了，时候不早了，咱们也该去追那飞贼了，阿彪，你和我去找寻适才那位大侠，小江，你先将黎兄弟送城南的房子。”

说着时，佟七走到了那老者留下的粽子摊旁边，招呼阿彪过来，二人合力将老者的煮粽子的炉子和铁锅给抬起来，放在了街道一边，然后推着空闲下来的架子板车，来到小巷子里，然后将黎错的已经冰凉的尸身搬放到板车上。

佟七对雪依和蓝沙沙三人一拱手，道：“多谢几位姑娘好心相助，我和阿彪兄弟要去捉拿飞贼了，小江拉着黎兄弟回城南住处，眼下也没别的事情了，几位姑娘还请自便，咱们就此别过吧。”

雪依点了点头，回过来望着江雨欣和蓝沙沙，道：“沙沙姐，咱们要去哪里啊，风流哥哥去抓那飞贼还没回来。”

风流去追那老者，一时不知去向，天淅沥沥下着小雨，虽然雪依和江雨欣打着伞，衣角还是潲湿了一片，深秋初冬的冷风里，颇有一丝寒意，三人不宜在此等候，又无他处可去。蓝沙沙微一沉吟，道：“我们和你一块去城南住的地方，也请二位寻见了我那朋友，告诉他一同来城南会合。”

佟七点了点头，道：“是了，这样最好，你们先随小江一块过去，等我和阿彪兄弟找到你们那位朋友之后，一块回城南住的地方会合。”

告别之后，佟七和阿彪快步走向了巷子的另一边，小江慢慢拉起板车，蓝沙沙让涛涛随着雪依和江雨欣回到马车里，自己赶着车跟在了小江后面。

第77章 书声琅琅

一众人缓缓向城南行去，小江对路城内道路颇为熟悉，边走边频频回头，道：“城南的一处房子，是黎大哥一年多前置办的房产，用来迎娶王家的小姐”，蓝沙沙一边仔细赶着车，哦了一下，道：“也是用心之人了。”

小江重重的嗯了一声，接着道：“是了，不过一直没凑齐那一千两银子，便一拖再拖。这些年我们办案的时候，遇到了不少乞儿，孤零零的挺可怜，黎大哥心好，便都接到了房子里，也好有个照应。我们几个不忙的时候，也时常过去看看那群孩子，找黎大哥喝酒。”

雪依在车里听到，不禁想起了阿云，嘴角也忍不住一丝微笑，心中想道：“却原来男人们闲暇的时候，都喜欢聚在一起喝酒。”

想来也是，男人们干完了活，无事可干的时候，总要消遣打发时间的，有的忍不住要去赌两把，有的则去逛一下春楼，相比来说，拉着朋友喝酒，算是最无害的了。

城南的房子并不远，小江拐了两次街道，然后进了一个巷子，第二处院落，便到了。

小江放下板车，去推了推门，门没锁，便将两扇门都推了开来，接着放平了门槛，拉了板车进了院落。蓝沙沙停住了马车，拴在了门口的一棵大杨树上，江雨欣先下了车，然后雪依将涛涛抱着送下，江雨欣接了下去，一众人进了院子。

不大不小的一处院落，转过照壁，映入眼帘的西南方是一片小菜园，约三丈见方，插着篱笆，想来是防止鸡鸭进去啄食，里面种着的菠菜和白菜、萝卜，长势正好。西北方则是一片同样大小的花圃，此刻花木萧疏，大都凋去了叶子，雪依也不认得是什么花木。院子的东边是厨房，厨房边打了一口水井，水井上盖着的木板盖子，还用铁锁给锁着，想必是怕小孩子井边玩耍不小心落井。水井的南边，几只鸡鸭在泥地里刨食，见人来了，也不害怕。

再里边，是三间屋子，一间正房，东西两间厢房，正房主厅横出的屋檐下，挂着一只大风筝，风筝下面是摆放着的一架木头雕刻的小马——可以骑着摇晃的那种，还有小孩子玩的陀螺玩具，再往前是一架简单的秋千：两棵碗口粗细的椿树，中间系着两道粗绳索，托着一块小木板。但此刻细雨绵绵，院子里一个小孩子也没有。

正厅内，书声琅琅。

雪依循声向厅内望去，不由得微感诧异。却只见正厅两侧摆着两张长条桌子，有七八个孩子——大的十一二岁，小的只有五六岁的样子，此刻正趴在长条桌子边，捧着书本，跟着人念：“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正厅中间，俏生生站立着的，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一身的黑衣，乌黑的短裙，还不到膝盖的裙角下是黑色紧绷的裤子，裤子下遮掩的是修长笔直的腿，看起来丝滑而有弹性。头发披肩，微微蜷曲，身材曼妙，面容姣好——雪依却是认得这女孩子的，正是昨日在村口埋伏着的杀手之一。

黑衣少女昨日被风流放脱，想不到今日又在这里遇见了。想起来昨日她还对自己行刺，雪依心中有一丝惧意，但想起蓝沙沙也在这边，便也不怕，可心中疑惑仍是未解——她不是听人说阿云的断魂刀隐藏着宝藏的秘密，为了筹钱给弟弟治病，才起了歹意，怎么又在这里教小孩子念书了？

听得外面脚步和车轮声响动，黑衣少女停了下来，几名跟着念书的孩子也都停了下来，纷纷看向外边。

黑衣少女看到了众人，也是微微诧异，离得远了些，一时还没看到架子板车上黎错的尸身，便咯咯一笑，朗声道：“几位好姐妹，真是好有缘分，咱们又见面啦，小江，你怎么不和黎大哥去抓那飞贼？”

小江低下了头，默默不语，雪依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涛涛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跑到了黑衣少女身边，哭道：“清清姐……”涛涛只顾得哭，一时竟说不出话来，黑衣少女清清皱了皱眉头，道：“涛涛怎么啦，大家都在读书写字，就你淘气不听话，偷偷溜出去，毛毛说你非要去找黎叔叔玩，你找到了吗？”

说着时，她往前走了两步，终于看到了架子板车上躺着的黎错，本来清脆的嗓音，便忽然没了声响，像是晨光里，忽然停歇的清脆婉转的鸟鸣。

黎错躺在那里，静静的，脸色惨白得无一丝血色，双目紧闭着，身上虽然穿着的是朱红的官服，却仍然清晰得可以看到已被鲜血浸染。

一动不动。

清清已猜到了一切，慢慢的走了上来，望着黎错，幽幽的道：“这次你总算回来了，最近两个月你都很少回来，孩子们都嚷嚷着要找你，我就要管不住啦。”

小江声音低低的道：“清清姑娘，黎大哥他……”

清清忽然打断了他，道：“我知道。”她慢慢的俯下身子，轻轻的摸着黎错的脸，叹了口气，道：“这次你终于不再躲着我啦，我，有那么可怕的吗？”

她又缓缓站直了身子，虽然有一丝颤抖，但却站的很直，雪依虽然不知道她和黎错是什么关系，但已猜到，至少二人平日里很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