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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道歉?
林风致这回不论顾清崖说什么,都不接这个话头,只讪讪两声,敷衍般道:“玩笑而已,上神言重。”
好在顾清崖并不介意她的态度,察觉她无意探究,便也不再继续,只随口道:“与上神相识数年,还不知道你是哪里人士。”
“我出生于一个靠海的小渔村,父亲亲友都是普通人,靠打鱼为生,并无特别。”林风致囫囵回道。
哪想就这一句话,倒叫顾清崖转过头来,一双清冽的眼眸如同霜月般明亮。
“小渔村?那你我很像。”他温声讲述道,声音如烟似尘,也不知是说给林风致,还是说给自己听,“我出生于横云山脚下的凡人村落,家中以打猎为生,日子过得清贫却也和乐。父母膝下只得我与顾清渊一双孪生子,我与他前后脚落脚,只虚长他一个时辰,便成了兄长。虽然我们生得一模一样,但性子却截然相反。我为长兄,自有照顾家中的责任,是以从小到大都力持稳重。他就不同了,顽皮不堪,听我母亲说就连出生的哭声都比我响亮几分。”
说到此处,他微微一笑,似乎想起什么愉快的事来。
林风致听到此处,已从最初的随意敷衍渐渐变得认真。
这些轻描淡写的话语,勾勒出平静安宁却充满温情的凡间生活,修仙久了,她已经很久没有体验过那样的温情,就好像……好像她的故乡浮鲸岛。
她也曾经有过那样充满温情的生活。
“长大一点,他就是混世魔王,上树下水招猫逗狗四处惹祸,每回都要我替他善后。我也就比他大那么一个时辰而已,自己都还是半大的孩子,被他气急了就和他打架,滚到泥水里,用咬牙,用指甲抠,最后都被父亲罚跪院子里。”他继续说着,“说起来,他有些像凌少歌,都是爱惹事生非的性子。”
林风致想像了一下顾清崖和人,尤其是和凌少歌肉搏的模样,有些想笑。
“但他对我也好,外头得了什么好处,第一个想的都是我。他人机灵,嘴甜,会讨人喜欢,常常会从村外过客的手里讨些糖果碎钱,从来都记着分我一半。”顾清崖回忆起顾清渊,“那时家中虽穷,但日子好似也没那么难过,一直到后来,浮沧山外出收徒的仙人路过我们村,遇到了我和顾清渊。”
他和顾清渊的资质都很好,属于万中无一的那种,两个人都被浮沧山的仙人相中,希望能带回宗门收为弟子。
本来对于凡人而言,能被仙人看中收为弟子是件无上荣光之事,尤其相中他们的还是浮沧山,这简直是天大的好事,但对于他们家来说,却是件忧喜掺半的事。
“那年我们十三岁,家中还有年事已高的祖父祖母,可我父亲却在狩猎之时摔折了腿,母亲又体弱多病,凡人之家不能没有顶梁柱,天地人伦亦以孝为先,父亲坚决不同意让我与弟弟同时入山修行。我和他需要有一个人留在家中尽孝。”
离凡入仙,需要放弃凡间种种,即便可以归家探望,远隔千里,十年都难得一见,若有那子嗣繁盛的大家族,自以儿孙入仙为荣,但他们是普通人家,撑门立户的就只有他们两人。
“修仙入道从此不凡,这是很多凡人梦寐以求的机会,我们亦不例外。”顾清崖道,“但摆在我们面前只有一条路,我和他之中只有一个人能去。”
不知怎地,林风致忽然想到封默。
对凡人而言,长生不死、呼风唤雨……大抵是充满诱惑的。
“我提意抓阄,却被顾清渊拒绝了,他……主动放弃了这个机会,亦或说,他把机会让给了我,代替我留在家中侍奉双亲。”顾清崖看着雾气茫茫的水面,笑意就像天际的霜月,渐渐隐落,“我们争执过,互不相让,最终是我父亲拿了主意,将我送去浮沧山。临别那日,我骂他蠢,他却笑嘻嘻地和我说……说……”
“阿兄,你自去好生修行,先替我探着路,待到我替二老养老送终,你再来接我。凭我的能耐,一定可以追上你的!”顾清渊笑着和他这么说。
那时他信了顾清渊的话,心道人生不过百载,待到父母终老,顾清渊也正值壮年,他天赋出众必定可以迎头赶上。
“就这般想着,我去了浮沧山。”顾清崖道。
林风致便想起凌少歌说过的话,他说顾清渊已经死了,莫非是在顾清崖修行期间遭遇不测?兄弟间的誓言最终未能兑现?
“那……后来呢?”她小心翼翼问道。
顾清崖却倏地握紧双拳,不答只问:“秋上神,你可知道亲族尽丧的滋味。”
只这一句话,便叫林风致如遭雷殛震立当下,化作木石。
亲族尽丧,她怎会不知道呢?
没有听到她的答案,顾清崖亦不在意,他只自言自语般回道:“后来,整个村子的人,都死了,我祖父祖母,父亲母亲,还有顾清渊……都未能幸免。”
他承诺过的事,终究成了一场空。
而这一切,本有机会挽救的。
余话未尽,顾清崖却不想再提,只道:“让你见笑了……”
他一边说,一边转头看她,却在瞥见林风致神情之时一怔。
林风致静静看着湖面,脸色如常,唯独那双常笑的眼眸,已然泛红。
泪水含眶未落,藏着属于她的无声悲伤。
顾清崖眉头顿蹙,略显慌乱道:“对不起,我不该和你说这些的,影响你的心情了。”
“亲族尽丧的滋味,我想我知道。”林风致垂眸,眨去些许泪花。
顾清崖心中骤震,万没想到会从她口中听到这个答案,歉意油然而生,还夹杂着几许道不明的情绪,或是出于同样际遇的同情,又或是单纯因她的泪眼而心疼,复杂万分,让人忘却所有,情不自禁地抬手,笨拙地拭向她的眼眸。
“别哭……是我不好……”他的语气温柔得不能再温柔。
常年练剑的手,指头上生着茧,有些粗砺,却带着暖意摩挲过她的眼眸。
林风致已经调整好心情,收住了泪,正要开口,却听不远处传来一声清喝。
“顾清崖,你在做什么?”
二人同时回头,只见凌少歌就站在不远处冷冷看着他们,在他身后十步开外,是面带微笑的祁怀舟,他的目光平静得不能再平静。
顾清崖倏地收回手,淡道:“没什么,不小心触及秋上神的伤心事,有些于心不忍而已。”
林风致听他语气没有波澜,似乎已从先前的情绪中抽离,便也正色道:“我们没做什么。”
就只这一句话,她不觉得自己有向他们解释的必要。
“上神。”祁怀舟踱到她面前,什么也没问,只用无比平静的口吻道,“该回宗了。”
林风致点点头,天星全隐,霜月西沉,破晓已至,天眼见要亮了,是该回去了。
————
目送林风致的身影消失在洞府的入口处,凌少歌这才收回目光,依旧与顾清崖对峙般站着。
许久,凌少歌才打破这片沉默:“顾清崖,你知道我钟情于她吗?”
“知道。”顾清崖一边道,一边搓了搓指尖,指腹上似乎还留着泪水的湿痕。
“那你我算朋友吗?”凌少歌又问道。
“算。”顾清崖道。
岂止是朋友,凌少歌很像顾清渊,从他们相识的第一面起,他便成了那个消失在时间里的顾清渊。
“那从今日起,你离她越远越好,不要再接近她。”凌少歌冷道。
又是阵令人难熬的沉默,顾清崖方开口:“好。”
————
破晓的光很快降临,天际出现鱼肚白,夜晚已尽。
虽是盛夏,可山间凉风还是带着几许寒意。两道人影一前一后在林间掠过,朝天柔山而去。祁怀舟飞在前面,他的速度有些快,衣袂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林风致勉强跟在他后面,没让自己落后太多。一路上两人都没说话,转眼间就到天柔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