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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0章
当最初的剧痛和黑暗过去, 恒子箫睁开眼,发现自己正处在一片陌生又熟悉的土地。
他抬头上望,天空上飘着血色的浮云;
低头下看, 脚下的土壤呈现出黑红的色泽。
四周空无一物, 唯有一条望不见头的河从他身边流过。
那河水似红似白, 流的不像水,倒像是血。
空气中的风都变成了红色,浓郁的血腥味回荡在天地间,目光所及寸草不生, 却有好像被什么东西充斥挤满, 再无一丝空余。
恒子箫抬头,在这空空荡荡的血色世界里,在他身前十数丈外,有一黑影靠坐在河边的岩石上。
那是个男人,披着一身满是血污的残破大氅, 内里是玄底银边的锦衣,不管是外面的大氅还是内里的锦衣都又脏又破, 不知穿了多少年。
男人头上挂着一支玉簪, 那玉簪藏在发中, 被打结的头发缠住, 摇摇欲坠地挂着, 随时都会落地,大半黑发都垂落了下来, 遮住了半边脸。
他一只脚踏在岩石上,手肘搁在膝处, 掌中虚握着一把生锈的血剑。
剑尖抵在地上,陈年的锈迹透出深深的疲惫。
恒子箫和他相距不远, 此处只有他们二人,在他看向男人的时候,男人亦缓慢地转头,看向了他。
那张脸果然是恒子箫记忆中的模样,他曾多次在梦里见到过。
那些本以为荒诞可笑的梦境,在“赵尘瑄”来了以后,全都变成了货真价实的回忆。
他和男人那浑浊的血瞳对视着,片刻,恒子箫才发现,他不是在看他,而是在看他身后的某物。
顺着他的视线,恒子箫回过头去。
身后隐有远山,在山之前,经他们身旁流过的那条河通向了远处的一方湖泊。
恒子箫一怔。
他这才明白这里是何处——
鳞仃湖。
这里是裴玉门山下,是师父从前最爱垂钓的地方。
他猛地回头,男人的那双血瞳里混沌一片,不知是否还有意识。
他仿佛是这方天地间邪恶、残暴、冷血、疯癫的化身,可恒子箫却莫名从他那双满载杀戮的血眼中看出了痛苦、挣扎和沉重的疲倦。
血风一过,将男人染血的黑发高高扬起。
那双浑浊的血瞳倏地定在了恒子箫身上——这一次,他看的是他。
“我就要死了。”
他开口,沙哑的声音像是那把剑上的锈。
他望着恒子箫,漠然道,“你又凭什么还活着。”
恒子箫亦漠然地回答道,“我从未做过亏心事,自然能堂堂正正地活着。”
“果真如此么?”男人反问。
恒子箫开口,喉间不知为何陡然一哏,没能说出话来。
男人扯出个笑来,“你想知道你曾做过什么么。”
“我没必要听你的胡言乱语。”
“你会听的,”男人道,“因为你知道,我就是你,我不是幻象,我是真正的你。”
恒子箫抿唇,没能否认。
对着外人,他怎么说都可以,但扪心自问,如果“赵尘瑄”说的是真话,那些梦都是真实的记忆,那他真的可以装傻充愣、不管不顾么。
上一世,他真的毁灭了煌烀界?屠杀了亿万生灵?
不管怎么想,恒子箫都深觉荒谬。
前世的自己——不,曾经的自己到底经历了什么,为何会走到这般田地?
纵然恒子箫明白前生事多想无益,可没有人不想了解自己的过去。
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他做出屠尽天下人这样极端的事,为何“赵尘瑄”又说自己会害了师父?
百般疑问纠结在心底,恒子箫的神色几经变幻,晦暗不明。
“过来。”男人抬起左手,从指尖到露出的小臂皆凝满血迹,干涸的黑血遍布左臂,像是魔纹一般蔓延了全身。
他呢喃道,“时间不多了。”
那缠满黑血的左手在虚空中骤然一握,赫然间,整个空间如玻璃般破碎。
庞杂的信息如千丈瀑布般砸进恒子箫脑中,湍急得令人无暇呼吸。
“呃…”恒子箫抱着头,痛苦地后退了两步。
他脑中交替回闪着无数画面,虽是他做过的事,可没有半点实感,不像是记忆复苏,倒像是强行灌输进来的旁人的故事。
这驳杂的画面乱麻一般,许久才归于统一。
于撕裂般的头疼中,恒子箫看见了一个截然不同的他:
六岁入裴玉门,拜白笙为师;
三十岁参加青年修士大会,取得前十;
后拜入禛武宗,受尽欺辱;
三十五岁被岳景天打入屠狞塔;
三十年后被赵尘瑄救出……
至此,他成为了赵尘瑄手中的傀儡,做尽恶事,直至栽在赵尘瑄手里,成为一个没有理智的杀人恶魔。
一桩一件,两百多年里无论具细的大小事全部涌进恒子箫脑中。
他终于明白,自己那偶尔升起的幻视来自何处。
七岁低头的宁楟枫、转业塔中幻境里的傀儡,以及他没来由厌恶的赵尘瑄……
跪倒在地被他斩首的宁楟枫、被他杀死制成傀儡的修士、利用他后抛弃了他的赵尘瑄——这一切都不是错觉,是真真正正发生过的事实。
短短片刻时间,他走过了“恒箫”的一世,虽有震撼,可依旧没有半点归属感。
这不是他。
恒子箫能清晰地分辨恒箫和他的记忆,即便恒箫就是过去的他,恒子箫也无法对这个悲惨又盲目的男人生出多少同理心。
大师兄虽不如师父强大,可也是明理之人,恒箫既是他的亲传子弟,怎能不知自己在做的都是伤天害理之事?
他明知道赵尘瑄给他的是邪功,不停止修炼责问赵尘瑄,反倒烧杀掳掠,靠夺取天材地宝来压制内伤,继续替赵尘瑄作恶。
他更知道赵尘瑄并非善人,却为了不使自己信念崩塌,在心里给赵尘瑄强撑起一副好人面孔。
赵尘瑄的确歹毒,但恒箫绝不无辜!
“那你呢。”
嘶哑的男声从前方传来,恒子箫猛地睁眼,从记忆的洪流中回神。
四周环境未变,恒箫照旧歇在那块岩石上。
他低着头,散乱的长发遮住了眉眼,那双血瞳透过发丝,直直地盯向恒子箫心底。
他道,“我对赵尘瑄是执念,你对司樾又如何?”
“放肆——”恒子箫抬手,长剑破空而来,黑眸冰冷,“师父岂是赵尘瑄等人可相提并论的!”
“哈…哈哈哈哈……”恒箫抚着额头,痴痴地大笑出声,“你还没有发现么!你对司樾,比之我对赵尘瑄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又如何。”恒子箫道,“我师父所授皆是正道,那赵尘瑄不过是个人面兽心、玩弄权术之徒,你跟着这样的小人,下场只有是自取灭亡!”
“荒谬,真是荒谬——竟然把一个魔头称为正道。”恒箫止了笑,沉沉地盯着恒子箫,“可你别忘了,司樾为什么会收你为徒。”
他阴恻开口,“你我都是一样的,一样被人利用,一样被人抛弃。唯一不同的是,我是在助我师父成功后被他抛弃,而你——不管成功与否,都会被抛弃。”
他站起身,趔趄了一下,高大的身影如一具空壳,和头上的玉簪一样摇摇欲坠。
待他站稳,那肮脏的大氅落在身后,吸满了脓血的黑色锦靴朝恒子箫徐徐踏来。
他走着,扯着一抹嘲弄,“你口中的正道,到底是你师父本性如此,还是她为了让你飞升而故意装出来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