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歌谢昭宁(289)
霍长歌心中霎时安定,也不回眸看他,只侧身立在原地再不躲闪,眺着那越发远去的人影。
那少年眼看就要出城,霍长歌囊中箭匣已空,仅余一支。
她双臂几近脱力,却仍倔强抽出那最后一箭,凝神瞄准,骤然松弦,赤身白羽的箭矢飞速旋转,登时化作一簇红光正中少年后心,将人射下马去。
山戎大军陡然乱作一团,忙有人翻身下马去探,霍长歌便知此番到底认对了人。
她心中倏得一松,城门前有山戎人愤怒大喊,回身立即射来当胸一箭。
霍长歌错步躲避,脚下一滑,眼看便要摔下屋檐,谢昭宁眼疾手快,忙一把扯住她手腕,两人霎时便从墙上翻下去。
“砰”一声,二人重重摔进院落中,水花四溅,冰冷彻骨。
霍长歌眼冒金星缓过一瞬,撑着手臂抬起半身,便见自己被谢昭宁牢牢护在身前。
他躺在地上水洼之中,胸前伤处渗出鲜血,往身下蔓延出了一片血河。
霍长歌胆战心惊,经这一日夜,此时方真正害怕起来,颤声唤他:“三哥哥?”
“三哥哥!”
“谢昭宁!”
谢昭宁眼睫虚眨,手臂一时似有千斤的重量,只抬不起来。
他想问她一声可有摔伤,又闻她嗓音惊惶,欲笑着与她说自己并无大碍,莫要担忧,但话到嘴边却吐不出,眼前一阵阵得发黑。
他恍惚间似又瞧见那辨不清容貌的女子破败城前横刀立马,一身猎猎红衣陷在尸身与火海中的惨烈画面来,那火腾得有一人高,将她团团围困正中,“哔啵”声中越烧越旺,顷刻便要吞没。
他更似觉察到她伏在他身前,素手冰凉拔开他胸膛衣裳,冷心冷情笑一声:“幸好,死不了,若是死了倒也麻烦,禁军兵权旁落,虎符不为你所管,反倒碍我事。”
那女子嗓音肖似霍长歌,但霍长歌此时又正趴在他胸前以哭腔喊他:“三哥哥!”
谢昭宁便觉身体里有甚么快要苏醒过来,头却昏沉得厉害,耳侧人声渐渐远去,他倏得便没了意识。
霍长歌见他昏厥,便想扛他起来,但又不敢妄动。
她亦受了伤,手上又脱力,生怕贸然牵动他伤处更要不好。
霍长歌遂又挣扎起身往院外去喊人,却正见一队重甲骑兵从屋外街道整齐纵马过去,衣摆下方乃是左冯翊古家旧部的徽纹。
“救——”她只喊出一声,便“哐当”撞在焚毁的半扇门板上,也骤然失去了意识,缓缓滑倒在地。
昏迷中,她闻见苏梅大喊着叫人,方才彻底放纵自己沉沦下去。
到底是,活着,打赢了。
他们就可以回家了……
第68章 知足
巳时, 天已大亮,碧空如洗,万里无云, 属于夏日的烈阳正缓慢往更高边。
连璋额前带伤,双手虎口崩裂, 形容是从未有过的狼藉, 一身铠甲也破败, 厚重的血泥扒在锁片上,又多加三分重量。
他每行一步,脚下铁靴便要在白玉石砖上踏下一道血痕——那是七千山戎骑兵与一万中都军民的性命。
帝王寝宫殿前,寂静无声,虎贲卫已撤去大半,只余左右两列纵队值守。
待上得玉阶,离得近了, 便可闻见内里正有人击打着木鱼, 又闻太子连珏正于殿内低声诵念梵语经文,嗓音虔诚而温醇。
殿门大敞, 无人通传, 内里似也空空荡荡的, 更未见都检点身影。
连璋于殿前稍稍一滞,便迟疑进得殿内去。
殿中苦涩气息浓重, 四角铜炉中皆燃了草药做吊命的熏香, 连璋绕过重重屏风入得深处, 便见帐帘半拢的龙榻前,太子连珏盘腿坐在地上, 微阖双目,一手拈着檀木珠串, 一手持了木槌在敲打身前木鱼,发出真正脆响。
“……回来了。”太子闻见脚步声,便知该是连璋,念经声一停,阖眸低唤,“二弟。”
连璋置若罔闻,却未应他。
他正见龙榻之上,连凤举鹰目惊怒大睁,口也半张,人却静静躺平躺,一动不动,仿佛连呼吸也化在了熏香中。
连璋顿觉不对,忙上前两步探查,便见连凤举颈间还插着那凤凰衔珠的金步摇,身子却已冰冷僵硬,薨了多时了。
连璋脑中“嗡”一声大震,霎时懵了一瞬,不由踉跄后退一步,瞠目站在榻前,竟一时无措起来。
他恨极了连凤举,幼时恨、昨日恨、今日更恨——他恨他薄情寡性,恨他玩弄权术,更恨他多行不义,害得那许多性命枉死。
他恨到极致时,不禁便想,历来帝后皆需合葬皇陵,他母亲身边位置已空了那许久,他怎么还不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