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歌谢昭宁(270)
便是今日她与一双儿女侥幸不死,以连凤举多疑心性,来日她母子三人依旧难逃莫须有罪责加身的斩草除根。
“……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去来江口守空船,绕船月明江水寒……”(注2)
他从未改其鸡肠狗肚的商贾本色,却是他们眼瞎,误认他为明主仁君……
丽嫔于似喜还悲的哭声中抬眸,见连凤举果然眯眸一副起疑模样,她眼底寒芒映着泪光果决一闪,借与连珍疼惜打理鬓发之际,从她发髻间,不动声色拆下一只金步摇藏于袖中。
那原是连珍及笄时,继后亲手赠于她的,危机中一遭来回,却仍稳妥插于她发间摇曳。
她的女儿今日已经很勇敢,眼下,轮到她了……
丽嫔抽噎中,又借着连珩搀扶袅袅娜娜起身,裹挟一身馥郁檀香气息,却在那兵戈交锋声中挺直背脊,陡显铮铮傲骨,便连一副妖魅眉眼,亦在此时显出七分宝相庄严。
“二哥!”连珩半揽惊魂未定的连珍,感念之余愈发记挂连璋安危,他手足无措眺着禁军越收越紧的包围圈,便可见情形越加危机。
赫氏一双淡瞳现出疲色,周身舞姬只战至两人幸存;
霍长歌发髻散乱,覆面薄纱上已印出汗迹,手中琵琶似个刺猬般遍扎箭矢;
连璋手臂伤上加伤,血透重衫,脚下姚氏老少尸横遍地,没剩几个囫囵的,唯连珣拖着伤腿,与南栎不顾身上箭矢,抱着哭闹不止的连璧仍于箭阵下狼狈逃窜。
骤然“啊!”一声凄厉惨叫,却是南烟跪在玉阶之上,攥着连凤举下摆一角,撕心裂肺喊道:“南栎!”
连璋粗-喘之中,循声侧眸,却见南栎挡在连珣身前,胸口中箭,霎时爆出一簇血似的花,连珣一怔之下脚步顿住,又是一箭斜着飞来,正中连珣后心!
连珣“呃”一声闷哼,身形前扑,抱着连璧摔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南栎胸前,须臾便没了气息。
南栎平躺在连珣身下,口中溢出大股鲜血,仍挣扎着伸手想去抱一抱他,直着一双点漆似的双眸喃喃道:“殿、殿下……”
连璋难以置信,脚下稍一踉跄,便不忍别过头去。
谢昭宁深深动容,下意识提刀探出半步,却闻太子哆嗦着唇念出一声:“阿弥陀佛。”
“啊!五弟!”连珍抹着眼泪哭道。
“珣弟!”连珩人群外窥见此景,惊呼一声,那箭阵便在此时缓了一缓,禁军众人不由侧眸去瞥连凤举,却见他并未有半分不忍,抬手一挥,仍一字一顿、掷地有声道:“继续!”
那嗓音中沉着的寡情,冷得周遭转瞬由夏入了冬,寒得人心也凉彻底了。
霍长歌得这一时喘息,合着南烟的惨叫声,下意识转眸探过身前身后,漫天箭雨下,半座御花园早已为鲜血所浸染出一副人间炼狱景象,不由戚然。
她眼底陡然似有血光浮动,恍惚瞧见前世盛夏的辽阳城,到处堆叠了尸体在焚烧,气味腐朽腥臭,遍地跪着人在恸哭哀嚎,浓重的乌烟汹涌翻滚、遮天蔽日,在城内持续盘桓,似一面巨大的令人绝望的招魂幡。
她似又看见深秋的辽阳城,城门已破,玄武军灭,百姓俱亡,到处血流成河,散落一地残肢断骸。
大年初一夜里,连凤举那句“莫伤百姓”,如今看来,也不过一场笑话。
她从未误判过连凤举的绝情,低估过他的狠辣,他早已端坐于皇位之上无情俯瞰世间,欲肆意将众生玩弄于鼓掌中,没心了。
躲不过了,今日之始,便要种下来日北疆的果,姚家古家尽除,连凤举再要做甚么便谁也拦不住了,光阴轮转终要回归那末路去。
霍长歌于那层层叠叠的人墙缝隙间,又留恋似得去眺那玉阶上隐在禁军中的谢昭宁,他不知何时起,已挪至皇帝与太子间的夹角处,手持长刀微微颤抖,回望她时,眸中温情敛着遗憾,便如正西落的夏阳。
跨过这一步,他们便能回到北地去,只这一步太难走,他们终究要到不了了……
倏然,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大地再度震颤,天旋地转中,列阵禁军身形一晃间,破绽尽出;弓手亦难以瞄准,射而不中!
霍长歌眼神陡转锐利,她蛰伏许久,待的便是这一刻!
熟料,谢昭宁似也在等这个时机,竟手中提刀渐起,像是要趁乱架向连凤举颈间!
霍长歌惊骇之下,眸中决绝裹挟歉疚,她前世便愧对他许多,今生若由他出手,便要彻底赔上他生父谢翱的声名,再无转圜。
霍长歌扣着丝弦的手指稍抬,与赫氏匆忙打了“以身献祭”的暗语,她中指与拇指伸长一并,其余三指稍抬做飞羽状,便是所谓的“凤凰浴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