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歌谢昭宁(146)
如此看来,他前世对北疆所下的狠毒辣手,便也不难理解了——情义在他眼中,不过是一场笑话。
而她原竟期盼连凤举会因她身上重现的少年霍玄的忠勇,而消去一份对霍家的猜疑,怕到头来,也是一场笑话。
屋内一时静寂无声,只闻屋外偶有萧瑟风声轻轻撞击着一层薄薄的窗纸,发出的声响似少女隐约的呜咽。
霍长歌不由忆起那位前世与她合谋的前陈公主,却是禁不住自心间升起浓重的愧疚,她前世一心只为复仇,只觉自个儿失亲丧父、故土不再,已是凄惨至极,却从未探究过那位公主决心谋逆的背后原亦藏有如此令人心惊的冤债。
霍长歌恍惚间,似于黑暗之中,隐约瞧见前陈那位公主着一身缟素轻纱立在她面前,腰间坠着几只银铃,跟个仙女儿般姿态窈窕得在清脆铃声中现身,白纱掩了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柔软眉眼,她眼型温柔妩媚似两片柳叶,眼神却冰冷刺骨,合着不甘与怨毒,死死瞪着霍长歌。
霍长歌与她隔着虚空四目相对,只觉似是在看自己的半身一般,一时间竟生出了怜悯之心。
可如今霍长歌也总算明白,前朝生出这一系列祸端,不过是想用二公主之死来提点连凤举,便是亲生骨肉亦会为他所认为的那些稀松平常的事情忤逆于他,挑战他手中所握皇权,更别提霍长歌这北地来的质子,纵使舍生救驾又如何?早晚亦会生出反心来。
而若霍长歌探究出了前朝冤情,便也会因此心生猜忌与动摇:嫡公主亦有如此下场,更遑论其他。
“如此,怕前朝仍有皇族血脉幸存于世……”霍长歌缓过片刻,闻谢昭宁今日所言,一时竟不能断定他是否已经知晓那位前朝公主的存在,故缓声试探道,“那位跑路的老皇帝,该不会三年抱俩,在民间又生出些——”
“死了,”谢昭宁立时答她,“他逃出京城没多久,便被一伙山匪围堵在山道上,为谋财而暗害了。”
“那如今这领头的,是当年侥幸遗存的皇家血脉,还是有人冒名——”见他内情熟知得如此详细,霍长歌遂狐疑又道。
她故意话未说尽,留了话尾与谢昭宁,却不料,谢昭宁此番却不接了。
昏暗室内,他俩面对面坐着,只隔着一臂距离,寂然无声中,便隐约可辨对方气息。
霍长歌见谢昭宁倏然沉默,呼吸之声也似乎不大顺畅,一副颇为挣扎的模样,便又觉不对:谢昭宁今夜所言虽并无漏洞,可她却总觉那段故事之中好像缺了一块儿,少了一些重要的人物和环节……
可又少了谁呢?
霍长歌正蹙眉思忖,却听谢昭宁突然出声道——
“当年确实有条漏网之鱼,”谢昭宁轻声续上了霍长歌未尽之言,气息略有不稳,似边说边仍在踟蹰,仔细斟酌着字句,生怕吓到霍长歌一般,缓缓温声道,“前朝老皇帝胞弟——庆阳郡王,婚后无子,早年原是被过继于膝下一名皇帝幼-女,那尚在襁褓的公主于皇家玉牒之上未曾落下只字片语的记载,后又于庆阳郡王战死后便不知去向。可若按前朝旧制,若那位公主能长至成年,及笄时便会承其父名号,封为——庆阳郡主。”
霍长歌霍然抬眸:“?!!”
这也……这也当真太过于巧合了!
原前世被她坑杀的那位眼神冰冷死寂的前朝公主,不仅与她似有同一人生,竟还荣享同一封号……
“可这些你又如何知晓?”霍长歌忽得心念电转,细思恐极,下意识惊颤道,“既是未曾记录于皇家玉牒,三哥哥你又怎会晓得……不对,不对你不该知道这件事的……陛下不知,我爹不知,便是连杨太傅亦不曾知晓此事,不然又怎会毫无芥蒂得于我封号‘庆阳’?你到底——”
“今日已太晚了,答了你一个问题,你还会有下一个,故事越说越多,到得天亮你也听不完了……”谢昭宁似是料得以她聪慧必有此一问,但他不愿多答,寻不出对策来,只得果断一截她话音,嗓音温柔如水却罕见得态度强硬道,“明日莫再来了,我已与你说了太多,余下的,便不该让你晓得了。”
霍长歌敏锐觉察,恐怕他避而不谈的部分非是故意隐藏的事情的关键症结,而是刻意抹去了越加能够凸显连凤举狠辣无情心性与手段的过往。
那毕竟是他生父的结拜兄长,亦是他的养父,他的君主,他们之间有着难以清算清楚的恩与义、情与怨,这些已经与他十七载的人生融在了一处,无法痛快剥离开,让他实在难以站在一个完全旁观者的位置上,毫无保留得陈述他所知晓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