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歌谢昭宁(130)
“皇帝伯伯。”眼瞅着皇帝已下到楼梯正中,霍长歌倏得出声。
晋帝回头上望,只见她贝齿一咬唇,小脸缩在大氅兜帽那一圈绒毛里,腆着脸笑着撒娇道:“长歌想与哥哥们说说话,好不好呀?”
她话音既落,晋帝眼神一眯,气氛陡然转冷,霍长歌只眨巴着眼乖巧等着他应答,眼神澄澈,不怵不惧。
“莫闹,”皇后觑着皇帝不豫面色,有些不安嗔她一句,“且不说你自个儿还伤着,你两位哥哥身子也正虚——”
“皇后所言极是,”熟料下一刻,晋帝眼神一松,竟出人意料得意味深长笑着道,“莫说得太久。”
“长歌晓得的。”霍长歌按着肩头伤处,微微欠身一行礼,恭送帝后。
待连太医一并也撤走,楼内重归沉寂,霍长歌这才吁出口气,也不言语,只轻轻拂开苏梅搀她的手,兀自绕着三层楼转过一圈,几步一顿,仔仔细细仰头挨个瞧过墙上悬挂的那些等人高的绣像,逢人弓腰郑重一拜,又肃穆上了香,其余三人只诧异沉默觑她动作。
连璋正一腔愁绪难解,猜不透她用意,便觉她又是在装模作样得演戏,他没富余多少说话的劲儿,便斜眸狠狠瞪了苏梅一眼,明晃晃得在迁怒。
苏梅险些气笑了,妩媚一翻眼白,欺负连璋眼下一副半残模样,也跳不起来责难她。
连璋:“……”
半晌后,霍长歌终于停在谢昭宁与连璋的身前,拢着大氅下摆缓缓往地板上一坐,仰头对上他俩愕然眼神,轻笑一声,微微沉了沉嗓音道:“这三楼里,七位将军,当年追随陛下时,有三位不过二十岁的年纪,两位哥哥猜猜看,他们首次出征,斩获敌人首级后的那几日,午夜梦回时,怕过么?”
她那一双带笑的杏眸,清亮又沉静,似一眼便能看穿人心,与往日模样皆不大相同,谢昭宁闻言一震,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下意识便扶着墙壁挺直了腰,换了武将单膝跪地的姿势,脱口一句:“你怎晓得——”
“三哥哥,”霍长歌又笑一声,那笑里却无轻蔑鄙夷的意思,隐着些许心疼轻声又道,“你再猜猜,我怕过么?”
“不是怕——”谢昭宁闻言神情一瞬疲累与失落,他一腿蜷起,膝头支着手肘,又仰头靠着墙,嗓音沙哑干涸。
他似是觉得连霍长歌也不大能懂他,乏力地吐出半句留半句,连话也不想说全了,那是霍长歌前世里时常见到的颓唐无措模样,那种面对她奚落拒绝后的茫然与无力感,竟然诡异得提前出现在了此时的谢昭宁身上。
她前世见他如此神情,只觉大快人心,如今才知何为怜惜。
霍长歌静静觑着谢昭宁垂眸盯着自己张开摊在膝头的右手,拇指与食指下意识狠狠搓弄,似是想揉搓掉他指上仍残留着的,刀锋砍断颈骨的触感。
“是负疚。”霍长歌凝着他动作,轻声续道,“三哥哥,可对?”
谢昭宁闻声猛然抬首,眼眶骤然通红,便是连璋亦神色明显震惊朝她望去,苏梅却是微有错愕一蹙眉。
霍长歌眼神平静含笑,唇角微微一抿,冲谢昭宁抿出一抹了然笑意。
她前世亦是十六岁随她爹霍玄骑兵上的战场,刀锋划破塞外的风,裹挟着寒意摧枯拉朽斩杀了敌方百余人。
她那时人在沙场,满目鲜血与刀光,只晓得她不杀狄人,便轮不到她活着回去,本能驱使着兵刃还击,却不料午夜梦回时,于鼻端残余的硝烟中惊醒,才在夜深人静中恍然颤栗起来。
她爹那日就在窗外提着灯,未卜先知似地守在她房前,暖黄的光将她爹挺拔高大的身影温柔映在窗纸上。
她爹闻见屋内响动,隔着层窗纸清浅叹息一声,与她低沉着嗓音轻声道:“怕啦?”
霍长歌人在黑暗中,虚眨着一双茫然无措的眸,盯着自己纤长干净的手,只觉那上的血腥气,竟似洗不净一般,她踩了鞋下地,随意裹了披风推门出去。
屋外万籁俱寂,月暗星稀,夜色昏沉浓重,霍玄见她出来,将手中那灯交到她手上,抬臂揉了揉她发顶,眼底却隐了淡淡笑意,沙哑柔声道:“会怕,是好事。”
“不是怕,”霍长歌垂眸凝着手上那天地间此时唯一的光亮,梗着喉头倔强反驳,嗓音喑哑中却又含着微弱而明显的哭腔道,“好吧,是怕了。”
那是她平生头次产生一种真实的畏惧感,生养一名优秀的兵士需至少十六年,而她断去那人生机却只需一刀,那只因立场对立而理所当然赋予她的生杀予夺的权利,让她后知后觉、惊惶无措——当杀戮脱出战报中的文字范畴,直面她时,原是以残留在她指腹间的血腥气来告诉她,到底有多残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