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阑记(68)
蒋毅瞅了他一眼:“虽是俗业,看他这做派却不俗。岂不闻‘十室之邑,必有忠信’,乾坤之大,你能知道多少人事?自古以来,不但是山间林下多有隐逸,就是市井酒肆,也有贤人君子居在其中,少年人要记得恭敬谦谨,切不可骄矜凌傲,小看了世人。”
一番话说的蒋铭闭口无言,蒋钰和允中都应道:“父亲说的是。”
陆青对琴书之事所知甚少,插不上话,只在一旁听着。
允中道:“既然弹琴,岂能不焚香”,一边说着,一边起身就要去取。蒋铭道:“何必麻烦,这么敞阔的地方,焚起香来,香气也都散了!”允中笑道:“是,我倒忘了。”复又坐下。
蒋钰笑说道:“三弟不妨取了来。这里虽然敞阔,却无风,焚起香来,香远而益清,反倒更有意趣。”
蒋毅道:“正是这个话!况且古人弹琴,之所以‘不焚香不弹’,原是将弹琴视为庄肃之事而待之,这焚香,是为了一个‘礼’字,并非为了闻香,若是为了闻香,倒把这一桩事做的俗了。”
蒋铭略一思忖,点头应道:“爹说的是,这正是“尔爱其羊,吾爱其礼”了,是我偏狭无知了。”
蒋毅听他如此说,甚为喜悦,微笑不语。
于是允中起身走去,不一时,同着萝月、菱歌并两个小丫头回来,不但拿了香炉香饼,还将弹琴用的案杌都搬来摆设了。就在厅前煨起一炉龙涎,果然香烟袅袅,迷离断续,别有一样韵致。
不觉已是戌正时分,皓月当空,蟾光满地。那边桌上,白氏四人本来说着家常,此刻也停下了。众人抬眼看那空中,只见清光似水,月华如练,一时无言,俱觉襟怀寥落,神思旷然。
蒋毅道:“去年今日,铭儿叫来那二人吹箫吹笛的,也还可听。”
蒋钰应道:“是,我也正想起来,那日笛声,悠扬清远,正与这月色相配。”说着笑了:“只是箫声凄清了些,不免叫人伤感,记得三弟还落泪了。”
蒋毅面露微笑:“中儿心地柔善,从小儿,就他爱掉眼泪。”
允中难为情,小声嘀咕道:“大哥怎么还记得这事,记得也就罢了,偏还要说出来。”
蒋铭一旁笑了:“三弟天生就是个吟风咏月的才子,多愁善感的妙人儿,哪里还要人说!”允中被他说急了,叫道:“二哥——”,把眉头一锁,垂下头赌气,逗得陆青也笑了。
蒋毅瞪了蒋铭一眼,皱眉道:“这是什么话?也拿来说自己兄弟!口没遮拦,这就该掌嘴!”
蒋铭话一出口,也自觉言语轻薄了,后悔不迭,被老爹发作两句,不做声了。蒋钰把话题岔了开去。
忽见垂花门那边,走过三个人来。前面并排走着的,一个是李劲,另一个,正是蒋铭在烧锅巷看到的那人,身后跟着个小童,童儿抱着琴。
蒋钰起身迎上去,引来人到厅前,向上躬身做揖。蒋毅看那琴师,头上裹着灰色头巾,身穿灰布衫,脚下八搭麻鞋,几缕胡须,约有五十来岁光景。
蒋毅还了礼,微笑说道:“先生请坐。”待他坐下了,问:“先生尊姓?”
琴师欠身答道:“不敢,贱姓荆,单名一个元字。”①
蒋毅道:“原来是荆先生。方才听小儿说,先生琴艺高妙。就烦先生弹奏几曲,也好让我们开拓眼界,请教请教。”
荆元道:“大人言重了。荆元乃微贱之人,怎敢当得‘先生’。弹得几只曲子,不过平日里聊以自娱,消遣罢了,‘高妙’二字实不敢当。荆元这几日,多蒙贵府大公子照顾,无以为报,理应奉侍,只怕弹的不好,有污尊耳,还请大人勿怪。”
说毕肃然而坐,转轸和弦,弹奏了一曲。众人寂然无声,只听琴声幽清宛转,离落有情。别人尤可,云贞因为远离家人,值此中秋之夜,看到人家团圆欢笑,想起祖父此时还在路上,也不知行舟何处,是否安好,又想起家中钱老爹病重,现在不知怎样了,心中牵挂,顿感孤清伤怀。
一曲歇了。蒋毅沉吟道:“先生这一曲瑞鹤仙影,行云流水,庄和蕴藉,可见高超了。只是其中略觉伤感,或是先生有思乡怀人之情。”
荆元脸上略显惊诧,欠身答道:“大人真乃知音之人,荆元神思不在此曲,是以未尽其意,谬误有罪!”
蒋钰看向父亲,陪笑道:“这瑞鹤仙影,本是恭贺祝祷的意思,今日中秋,荆先生异乡客居,难免触景伤情。心手相应,就在琴声里带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