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阑记(137)
转向窦从义笑说道:“只是我想着,若是没有这金匮之盟,只怕当年齐王殿下和德昭皇子,如今还活在世上,也未可知。”
众人听了这话,俱都无语,一时席上静默无声。
李孟起说的,原是赵宋初年一段公案。当时赵匡胤暴病身亡,赵炅即位,遂任命三弟赵廷美为开封府尹,封齐王,实为储君之位,赵匡胤长子赵德昭亦称皇子。可是没过几年,二人相继死于莫名。他俩死后,赵炅欲立长子赵元佐为储,元佐却突然发了疯,皇帝的位子才落到了当今真宗赵恒身上。故此他这番话,不但明着质疑金匮之盟的真实性,还暗指赵光义有弑兄杀弟、逼死皇侄的嫌疑。
要知道,时下虽然言禁宽泛,百姓多有议论官家朝廷的,但李孟起这话直指当今皇帝得位不正,也是十分大胆。况且窦从义和韩世峻二人,在赵匡胤和赵德昭身边做过亲近侍卫,必然知道这些旧事,牵涉旧情,心中怎不难过?当下,就连窦宪都觉得,孟起说话唐突了,看看父亲脸色,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云贞见此,正要说些话缓和场面。忽然李孟起站起身来,神色惶恐,恭恭敬敬向窦从义做了个深揖,说道:“孟起无状,酒后失言了!还请窦庄主、韩师父恕罪!”
窦从义却不看他,停了一忽儿,望着前方哼笑了两声。说道:“李公子快请坐,自家人说笑,哪儿有那么多忌讳?这些事,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就算他做了皇帝,手眼通天,还能挡得住天下悠悠之口么?”
李孟起犹自躬身执手:“多承庄主大量,孟起无知,酒后多言,唐突尊长,实是有罪!”窦从义抬手笑道:“公子言重了,哪儿有的事?快快请坐。”
韩世峻在旁站起,拉着孟起一同坐下了。叹息一声说道:“李公子休要如此,说到底,这都是别人家的事,与咱们何干?管他什么盟,什么约,天下还不是姓赵的?他们父子兄弟闹乱,一床锦被遮盖了算!咱们外人,白操这些心做什么!”
孟起陪小心看了窦从义一眼,讪讪笑道:“虽是如此。实是孟起言语有失,惭愧无地。”
窦从义呵呵大笑两声:“韩师父说的有理!咱们不过是没事儿闲磕牙,说笑说笑罢了。管他怎地,且乐咱们的!”
向那年长优人道:“话本就别说了,还是唱个高兴的曲儿来听听。”
那人笑应道:“老爷要听喜庆的,那俺们就伺候一曲‘马蹄金铸就虎头牌’吧!”
窦从义失笑骂道:“都是些什么!罢!罢!还是唱个‘叹浮生有如一梦里’好了!”却又不会。把窦宪气的也笑了。
因有了孟起赔罪一节,陆青虽是懵懂,也觉出气氛不对,不敢再问,允中自从哥哥瞅了他一眼,就不言语了,其他人也一时不知说什么。正自尴尬间,忽见周敏低头笑了。
灵儿问:“娘,你笑什么?”周敏道:“我笑你爹爹,又犯呆了。”转脸对丈夫说:“你们说起这些事,倒叫我想起从前在家时,我爹爹说过的一句话。他老人家说,要论这世上,最傻最呆的,旁人还都算不上,顶数皇帝位上这一人,才是天下最大的呆子。”
灵儿笑道:“这话我就不懂了,皇帝不是世上最威赫的人么,怎么却成了呆子?娘给我们解说解说吧。”
周敏见众人疑惑看她,独云贞微笑。便说:“这个让你姐姐给你解说。”从义道:“既是太公的话,贞儿一定明白,给我们大伙儿说说。”
云贞笑说道:“这话我也是大概解到一些意思。前时读《南华经》,有一句说,‘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我想这人,即便做了皇帝,也不过‘日食三餐,夜宿八尺’,却要殚精竭虑,忧心普天下的事,又怕人抢这位子,日夜计算,寝食难安。父子之间,兄弟之间,也要相互防备。人人都怕他,也难有真心的朋友,细想这样过一世,有什么意趣?偏要千难万险地争抢了来,可不是个呆子么?我这么解,也不知对是不对。”
周敏点头道:“贞儿说的很是,是这个道理。”
窦从义道:“是这个理,只是还不尽然,就他一人受累也还罢了,从古至今,多少帝王家,就为了这皇权,骨肉成仇、手足相残,弄的父不父,子不子,家不成家,孝悌仁义全都不顾了,真个成了孤家寡人,这不是呆,又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