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阑记(114)
窦宪把小厮天福叫过来,给太公磕头,告诉说:“我父亲说,老爹身子不好,舅舅又长时在外,家里都是女孩子,没个得力的人打支应,所以叫带他来,好听外公使唤。”
周坚白见小厮生的老实干净,笑道:“行,那就留我这儿吧,回头你见了你父亲,就说我多谢他了。”就叫天福在老爹外间屋住下,早晚好服侍老爹。钱妈妈和老爹都道:“这可使不得!他是姑老爷叫来服侍太公的,我们怎么生受得起。”无论如何不肯。太公不悦道:“你怎么老了老了,反倒不听我的话了?叫他在你旁边守着,不是单为你,为的是大伙都好放心!”两口这才不言语了。
钱老爹道:“这几日我就想呢,我虽是命贱,却是个有福的。自小跟在太公身边,太公待我就像亲兄弟一般,落后有了通序少爷,还有两位姑娘,也都叫我一声叔,再后来,有了小一辈的哥儿姐儿,都拿我当自家长亲一样敬着,说句没上下的话,我这一辈子没儿没女,竟是托着太公的福,这些孩子,就跟我自己的儿女也差不多。
“前时我病,都不在家,宪哥儿和灵姐儿来了,哥儿也不顾脏的臭的,服侍我好些日子,我就有亲生的儿,也未必能做到这份儿上,我这心里,真是知足哩!活到这个岁数,一心指望能多陪太公几年,就不能服侍了,也跟太公做个伴。不想身子不争气,现在,反倒拖累你们了。”说着,不由流下泪来。
周坚白嗔道:“你看你说的,是些什么话?人活着,跟什么样人聚在一起,都是分定。咱两个相伴一辈子,与亲兄弟也没甚两样。孩子们这么待你,固然是他们知礼,可知修的,也是他们自己的福分呢。你快不要这样,今天家里人都回来了,你也好多了,该高兴的,等你养好了身子,咱老哥儿两个,还要好好过日子呢!”
钱老爹收了泪,笑说道:“老爷也不用宽我的心,我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这人早晚都是要死,早几天晚几天,打什么紧?前时听通序少爷说,人是阴阳二气化生,气聚在一起成了形,就是生,啥时候形散了,就是死。我虽然不明白,看看天地间这些活物儿,别说飞禽走兽,就是一棵树,一根草,也是生生死死的。想来这人,也是一样的。”
坚白笑道:“你这几句话说的甚好,看不出你老哥,还是个悟了道的人呢!”众人都笑了,允中本来难过,听如此说,顿觉心里轻快,也跟着笑了。
钱老爹笑道:“太公取笑了,我一个低贱的人,不要说悟道,就是这天底下忠孝节义的道理,也是万万不敢当的。只想我这一辈子,没害过人,没做过亏心的事,应该不至下堕,所以说到死,我倒是不忌讳的。”
周坚白笑道:“你怎么就不敢当了?这生死的大道理,谁也替不了谁,都是各人担各人的。任他什么样的大人物,最后要料理的还是自家生死。人生一世,分贵分贱,其实到这最后一关,才看各人造化深浅呢!今儿你说这番话,就见出你老哥是个有福分的人了!”
又说了会儿话。坚白问云贞蒋家情形、白氏的病、回来路上如何…又让她给老爹诊了一回脉,就教钱妈和天福扶着老爹回屋歇着了。
回头问云贞脉诊怎样。云贞道:“脉芤而坚浮,精气已是枯了,两三个月应不妨事的。”想了想:“要不我也留在家里,不去凤栖山了吧?”
坚白道:“不用。你去吧,日子该怎么过还得怎么过。我就不去了,在家多陪陪他。”
听见这些话,窦宪还可,允中又难过起来,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儿。坚白笑了笑:“中儿不要难过了,这都是顺其自然的事。世间苦处还多呢,都像你这么心软,日子就没法儿过了。”
正说着,桂枝忽然满面笑容走进来,报说门口来了客人,是庐州姑表少爷李孟起带人来了。这李孟起曾经从芜湖一路送坚白祖孙回应天,所以坚白是熟识的,便教云贞和窦宪出门迎接。允中随着坚白在厅上候着。
不一时,只见一个身穿靛青绸布袍的高个儿青年走进来。允中见他跟大哥蒋钰差不多年纪,身姿挺拔伟岸,面貌俊朗,神采奕奕,眉眼间与云贞倒有两三分相像。
李孟起到得厅上,拜见周坚白,问了安。笑说道:“晚辈这次来,是奉了父亲大人命,特来拜望太公的。”递上拜贴,坚白接过看了,果然是李孚的落款,言辞极尽问候,末处写着随带礼品:辽北山参两株,蜀锦一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