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入春深(出书版)+番外(72)
宋瑙偏一偏身,与温萸隔桌对望。她今日的妆容很淡,有点接近宋瑙在乞巧节见到她时的样子。
薄薄一层脂粉,勾出她五官中特有的明丽率真,本也该是个在山野中跨马而歌的姑娘,如今却让日煎夜熬的仇恨,一点点蚕食掉她身上的光。
“温萸,你再撑一撑。”
宋瑙连名带姓地叫她。
温萸怔一怔,她自委身徐斐,人人都喊她七姨娘。
有尊敬她一些的,会叫声徐小夫人。
她可以是徐斐宠妾,是七姨娘,是徐小夫人,但她偏偏不再是温萸。
可宋瑙把她拉回原本属于她的身份里,她恍惚听到,有人在跟她说:“再撑一撑,你想要的,都会得到。”
她想要的吗?
温萸又一恍惚,她一直以为,她想要的不过是徐斐的命。
有无数个夜晚,她侧躺在男人枕边,一边听他鼾声如雷,一边用蔻丹甲套的尖头在他喉咙口轻轻擦过。她是有机会下手的,但她无法容忍徐斐死得这么悄无声息。
他应当沦为蝼蚁,从云端狠狠跌落,被一人一口吐沫地淹没。
而不是以国舅之名,死在自家床榻,金棺玉椁,千人哭丧。
但她适才脑中第一个冒出来的,却并不是这些。她不知怎的,忽然想起多年以前的鹤唳山,她坐在高耸的草垛上,两条腿腾空晃荡,自高处俯瞰趴在篱笆前,帮她加固木栏杆的顾邑之。
她把吃剩的枣核往下丢,偶有一粒扔中顾邑之,他无奈地回过头,满脑门儿的汗。
那一日她坐得高,湛蓝的天横在头顶,没有一丝乌云,仿佛伸手可碰。
她想,她真正想要的,或许一生都得不到了。
“阿宿在帝都埋下不少暗线,耳后都烙有同一记号,你若想利用我引她出来,还是趁早死心吧。”温萸抽回思绪,微合双目,“只除掉阿宿是无用的,拥护她的人会伺机而动,到时皇城脚下,怕有大乱。”
宋瑙不甚意外,点一点头:“嗯,我没想现在除去她。”
温萸愣了下:“那你说的第三件事……”
“帮我一个忙。”
宋瑙看向温萸,山楂上的糖粉在手掌中融化,她收缩五指,轻声道:“替我给阿宿带点话。”
宋瑙走出戏园时,飞雪依旧,她舀起一捧积雪,搓拭掌心的糖渍。
雪花在逐步暗下的天色中纷纷扬扬,她回头望一眼清观阁,温萸的背影在风霜之中模模糊糊的,戏台上隐约传来一段戏文:
“抵多少南华庄子鼓盆歌,鸟飞兔走疾如梭,猛回头青鬓早皤皤。”
“任傍人劝我,我是个梦中醒人,怎好又着他魔?”
待宋瑙返回王府,豫怀稷已从宫中回来有些时候。
她推开主屋的门,有些难得地没见到豫怀稷在房中研读兵书。
他反常地铺展开一张画布,拿笔尖蘸上顶烟墨,正在轻巧勾画什么,净皮宣纸的中央影影绰绰描摹出一位窈窕少女。而宋瑙还没看出点名堂,他已快速将画卷对折,推向桌角。
屋内摆放着两只熏笼,把空气烤得滚热,宋瑙脱去外衣,换上卷草纹大袖衫。她略略有点在意地问:“你在画什么?”她大胆猜测,双眸一亮,“是我吗?”
她已然从面对温萸时斗鸡似的燃烧状态中脱离出来,恢复到寻常女儿家的纯真。
豫怀稷搁下笔,淡笑地反问她:“你说呢?”
宋瑙当他是承认了,脸微微发红,十分虚伪地摆手:“我哪有你画得这么好看。”
而实际上,她压根儿一点没看清,说话的工夫里,连画上女子的眼睛、鼻子是哪一型的都不记得了。本也是自谦的说词,顺便好彰显一下她在夫君心目中的美好形象,哪知豫怀稷居然挑一挑眉,接话道:“画中人也的确不是你。”
宋瑙一口气哽住,不上不下,她满脸错愕与痛心:这是什么负心汉言论?
豫怀稷把她拉来身边,腾出点空地儿,朝椅座上拍一拍:“去找过温萸了?”
“唔。”宋瑙不情不愿,像只石礅子似的,扑通坐下去,“在戏园里聊了聊。”
她其实刚告诫完自己,要长点骨气,不跟这人同坐一把椅子。但被拉到近处时,缩短的距离间,她可以清晰看见一些团绕缠结的东西,结在豫怀稷眼底,透出深藏隐秘的疲乏。
她顿时心软下来,只好半是顺从,半是僵硬地坐过去。
平缓几秒后,她轻声问:“宫里发生什么了吗?”
豫怀稷握住她的手,眼光穿透烛火:“皇上的咳疾……”
他顿声道:“似乎越加严重了。”
宋瑙稍一愣怔,豫怀稷向来严谨,一般不会用“严重”二字去形容的,再联系到近来圣上一反常态地,以雷霆手段肃清朝中毒瘤,她心中似触电一般,遍体生寒,不敢再深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