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入春深(出书版)+番外(40)
寺院的斋饭已准备齐全,他们在院中落座,豫怀稷对满桌子的清汤寡水提不起胃口,不过太妃也没打算要招呼他,只顾着给宋瑙夹菜。
他在亲娘的冷落中,倒生出几分追忆来:“母亲的口味倒挺专一,从来只喜欢文气的。”他以茶代酒,自饮自酌地浑说着,“可惜肚子不争气,生出我们兄妹仨都太能闹了,所以三个加起来也不抵皇上一个招娘疼的。”
太妃才要去扯他耳朵,宋瑙手在桌子下拉了拉他,鼓着脸:“不好乱讲的。”
她说话总是软软的,听起来毫无威慑力,但豫怀稷还真闭上嘴了,反手捏一捏她手心。
见有人治他,太妃一口气算撒出去了,收手笑道:“他们三兄妹,昭兮鬼精,怀苏口舌伶俐。这个更不必说了,宫中军营皆是一霸。只有皇上呀……”
她轻微叹息:“不会讨糖吃的孩子总惹人怜些。”
豫怀稷没作声,他平静许久,忽然向她问起:“母亲,小八的生母,姝贵妃是什么样的人?”
他望向高榕树上随风飘摇的红缎带:“父皇把她打入冷宫的那一年,我还没多大,只记得她很美,但宫里年年添新人,从上及下美得千篇一律,年份长了,我也记不清了。”
太妃听得一愣,她来到浮屠寺以后,逐步与过去的宫闱冷暖割离开来,长久没再梦见谁了,可一个从前的名字,几句宫墙之内的事,却轻易地勾出无数记忆。
“她的姿容,是不可方物的,足以专宠。”太妃失神片刻,将眼光放远,“不然,先帝怎会提前结束南巡,不顾她已经定亲,硬是将人带回宫中。”
豫怀稷皱眉:“她定过亲?”
“若先帝晚几日到,她怕已大婚礼毕了。”
说起那个曾经占尽荣宠的女子,太妃没有嫉恨,眼色怅然:“她也是可怜人,冷宫的日子难熬,她一人不算,还带着八公主。后来的事你也清楚,小八与你父皇相继离世,我来山寺修行前找过皇上,希望姝贵妃余生可以过得宽舒一些,皇上善心应下了,但她……”
太妃轻微哽咽:“她身子在冷宫熬坏了,没撑多久,第二年也去了。”
母亲说的种种,豫怀稷只知个囫囵大概。
“就这些?”他又试探地问,“没再发生过什么别的?”
太妃沉默片刻,摇头:“她当了十几年废妃,女儿又走在她前头,到死都没出过冷宫,还能有什么事?”她转言,“你向来不关心后宫女人间的争夺缠斗,怎么想起问这个?”
“也就小八那事。”豫怀稷说,“我琢磨着,有无可能是与姝贵妃结怨的人干的。”
太妃皱起眉来,她虽已隐居避世,但对小辈的事仍有耳闻。她闭一闭眼:“不会,姝贵妃身家清白,入宫之后深居简出的,从不爱与人争长短。”她右手揉眉心,“况且她已故去多年,什么深仇大恨,非得去掘她女儿的墓?”
豫怀稷顺意而问:“那母亲以为,盗墓的瞄准小八,只是赶巧?”
太妃许久无言,再道:“这也未尝无可能。”
她仿若又一头扎回那座辉煌宫殿,耳边交错着女子撕裂的恸哭与求喊。
“她本无意为妃,可她一生都在赶巧。”太妃低眼,遮去一片淡淡湿意,“她呀,哪儿都好,唯独命不好。”
先帝的姝贵妃命不好,大起大落,大喜大悲,全天下都知道。
但从太妃口里说来,少了民间戏说时的隔岸观火,自有她的千钧力道。
那日用完饭,分别之前,太妃伸出手抱了一下豫怀稷。
女人在他耳旁轻声说:“莫学你父皇。”
就这几个字,豫怀稷却听懂了:“儿子明白。”
回去的路上,他少有地跟宋瑙讲起他的少年时期。
先帝很疼他母妃,有什么好的总会先紧着他们宫院送,当时皇后中庸,耳根子极软,纵得老大老二两个皇子不学无术,担不起大任。先帝便胡乱挑个由头,慢慢将后宫诸事都交付给他母妃裁度。
“说句大逆不道的,幸亏先皇后一生无功无过,否则废后另立父皇都能做得出。”
他搀住宋瑙走在下坡的山路上:“你肯定想不到,他们每回起争执,无外乎是父皇先低头服软。他们最长一次置气,是定下昭兮出使和亲后,母亲闭门不出,有月余没跟先帝见过面。”
后来发生的,全是在太妃那儿探听来的。
“先帝每日在寝宫外晃荡三个来回,终于有一晚没忍住,他闯了进去,伏在母亲膝头失声大哭。”
宋瑙影影绰绰悟出点什么,忽有酸意冲上鼻尖。而豫怀稷面色平淡,眺向山脚的贩夫走卒:“先帝后宫充裕,妃嫔很多。他爱我母妃,但他也爱年轻光鲜,爱天下桃李粉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