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中爵(161)
“恭迎王女殿下。”
片刻后,这场典礼的主角也终于在甲板上缓缓走下。三天前还在船上兴致勃勃地和学着跳市民小调和粗俗船歌的王女已脱去了平日的白裙,换上了缇苏最正式庄重的金色长裙,娇娆花朵盛开在颊侧,沉重而繁复的花座将浅棕色的长发挽起,又自鬓边垂下长长流苏,随着她步履移动而发出悦耳轻响。她一脸沉肃地走下了船,却在经过这位“深宫弄臣”身边的时候悄悄向他眨了眨眼,湛蓝眼瞳中闪过一丝狡黠。
海连也微微翘起了嘴角。
前来接待的人早已迎接上去,用南境语向龙容拜见问好,龙容颔首,也换成了东州话向对方见礼,双方往来客套地往来官腔,海连最烦这些东西,他在龙容身后听得无聊,只望着不远处的一盆金菊出神,忽然感觉有一道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他扭头看去,是站在北宏使臣后的一名中年男子,那人发现海连已牢牢抓住了他投来视线后也并不惊惶,只是朝男爵虚虚一拱手,并微笑了一下。
等到龙容坐上前往皇宫的马车时,海连轻声问道:“你知道来迎接的人中有个山羊胡子的男人叫什么吗?我刚刚走神了,没注意听他们介绍。”
“谁?”龙容怔了怔,才反应过来,“那位好像名叫张客行,但具体是做什么的我就不太清楚了。怎么了?”
海连暗暗记下了这个名字,反正在泰燕起码要待上好几个月,早晚总会有再碰到的机会,“没什么,随口问问。”
十二辆马车开出码头,车轮辚辚沿太一大道直向皇宫,龙容与海连同乘一辆,她拉开帷帘悄悄看了一眼长街外的鼎沸人群,好奇问道:“你小时候就住在这条街上吗?”
海连摇了摇头:“怎么可能,这条街是泰燕的主干道,是不住人的。”
“就像琥珀广场附近也不住人一样?”
“差不多。”海连答道,他也顺着向外瞥了一眼,指道,“看见那片红瓦了吗,那边的地界相当于是白鸟区,小时候家里人都不让我们过去玩,说是会被达官贵人的家丁打断腿;而从这里向左拐,就是泰燕最大的市集,一到节日时,就和倒影河边一样热闹;还有那座钟楼,听我阿爹说是读书人去的地方,应该算是泰燕的晨鸣宫吧……”
龙容兴致盎然地听着海连介绍,又顺口问道:“那你的家呢?”
“我的家在——”
笑容与尾音突兀地在海连的脸上终止。青年喉头一窒,缓缓放下了手,“我不记得了。”
龙容何其敏锐,她放下帷帘,轻声道歉:“抱歉。”
“您有什么好抱歉的?”海连笑笑,“当年因为‘裂国之战’背井离乡的不止我一家,而且也过去这么多年了。何况……”
自己马上就要见一见这位让自己背井离乡的元凶了。这半句话海连咽在了喉咙里,没有对龙容说出。
20.
十九年前一场裂国之战,让秦唯珩成功取代了秦炾入主泰燕登基称帝,和他那位昏庸的父亲比起来,至少由秦唯珩主持的东州半壁江山,于军备实力上的确要高出仓皇定都的南宏一截。
而在手中握紧了刀和枪后,自然而然的,秦唯珩手中的铁骑也早已虎视眈眈地看向了在他眼中与他父亲一样,不过是苟延残喘的南宏——毕竟谁也不想在东州这片土地上有两条真龙。
如果不是这几年南宏忽然重新荫封了方家独子方停澜为镇海公,又让他掌管瀛沧军,以雷霆之势切断了东天理线,挟住北宏与西陆之间的贸易航路并隔海示警,只怕迟锦城早已是秦唯珩的囊中之物了。
正是因为局势又一次僵持,北宏才会忍不住将红线抛给了缇苏,希望借这一次联姻来牵制方停澜的设下的棋局。
海连虽然不太关心四荒局势,但有法卢科每次醉酒后的抱怨,他也知道龙容此次的联姻意味着什么。他抬起头,跟在龙容身后向大殿正前方走去,而无形红线的另一头的持有者早已伫立在原地。
在见到北宏皇帝之前,海连早已经在脑中构想过秦唯珩会是一副什么模样,能以铁血之姿赶走皇位上原本的主人,又撕裂整个东州一分为二,是如费科纳一样的暴戾,还是像阿巴勒一样的诡谲,或者是……像方停澜一样狡猾。
他脑中刚一闪过最后的那个形象,便有一股无名怒火从胸中腾起,海连忿忿地闭了闭眼,等他重新睁眼,看向前方那个穿着极尽华丽的龙袍的男人时,他的所有想象便在一瞬间粉碎。
都不是。
北宏的一国之君身上有北漠胡姬血统,身材比一旁的宫侍百官都要高大一些,并且仿佛和那位已经死去四年的琥珀王也有微薄的血缘渊源般,秦唯珩的发色也略有些泛红,只是如果说阿巴勒是宛如燃烧生命一般烈焰的红,那么秦唯珩便只是燃后的余烬,仔细看去甚至已有了零碎的灰白发丝掺杂在期间,将原本就有些木然的脸色衬得愈发苍老——明明按年龄算去,他还未到半百,比西莫纳更年轻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