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顾我(147)
兜兜转转这么些年过去,萧老将军最终还是将这匕首给了齐钺,似是无声昭示着他的认可。
沈裕那时失手捏碎了茶盏,碎瓷划破掌心,鲜血淋漓。
一旁的宫人吓得脸都白了,火急火燎地请太医来包扎伤口,沈裕回过神,却只是淡淡地笑了声。
他本不该对此感到意外的。
因他这位师父一生活得坦荡,生平厌恶弄权之人,如今看不上他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再后来沈裕下江南,哪怕隔得不算远,他也未曾亲至宣州来探看,就连送来的名贵药材也都是假托齐钺的名义。
有如近乡情怯,若非肖望野病危,又听了容锦那么一句,他怕是永远不会踏进罗塘山脚这小镇。
肖望野修养的住处不算大,屋中的摆设也都是寻常玩意,但收拾得整整齐齐,能看出是花了一番心思的。
糊着韧皮纸的窗子被人打开一条缝,有风拂过,稍稍吹散些屋中苦涩的药味。
肖望野鬓发斑白,瘦得几乎有些脱相,可那双眼依旧锐利如鹰,难以逼视。
他气血不足,病得说上几句话就止不住地喘气,却依旧不肯躺着见沈裕,提早令人将自己扶了起来,倚在床头。
沈裕与他视线相接,顿了顿,随后垂下眼睫,恭恭敬敬地唤了声“师父”。
就算是在大朝会,对着龙椅上的萧平衍时,他都不见得有这般温顺恭敬。
可肖望野的脸色并未因此好转,拧了拧眉:“沈相不好好在湖州呆着,怎么想起到寒舍来?”
他将“沈相”两个字咬得极重,讥讽的意味显而易见。
沈裕面不改色道:“因想着是年节,得了两日闲暇,故而来此拜会……”
他这次来,也带了荀朔。
只是路上分道而行,算着时辰,应当晚些时候才到。
“不牢费心,”肖望野却并不领情,按着胸口喘了口气,冷冷道,“你若早收拾了江南的烂摊子,而非隔岸观火,兴许我还能少生些气,多活个一年半载。”
他老人家不是喜欢绕圈子的人,开门见山,单刀直入。
沈裕袖下的手微微攥紧,抬眼看向这位曾经授他武艺、教他处世的师父,沉默不语。
他看起来平静如水,那双漆黑的眼,犹如深不可测的幽潭,不见悲喜。
模样与当年并无的太大区别,可透过这张脸、这双眼,肖望野再难想起从前那个张扬、又意气风发的小徒弟。
胸腔之中隐隐作疼,他眉头拧得愈发紧,额上的纹路如刀刻一般。
除却愤怒,话音里添了些悲凉:“你能言善辩,如今怎么就成了哑巴?”
他责问沈裕时,心底未尝没有一丝期待,盼他能给出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
可沈裕却以沉默变相认下了此事。
“是非对错各有评说,”沈裕低声道,“我无可辩驳。”
“你!”肖望野一见他这半死不活的模样就来气,恨恨地锤了下床榻,质问道,“你分明早就知道江南水患严重,也了解秦知彦无能,却不加阻拦,由着圣上任性而为。等到一发不可收拾,再出面揽江南大权……”
“我所说这些,可曾冤了你?!”
肖望野三言两语将种种算计抖落出来,怒不可遏,似是牵动伤处,止不住地咳嗽起来。
自湖阳日夜兼程赶来,沈裕这一路上都没合多久的眼,腿上的伤也恶化不少,但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远处。
他舔了舔齿尖,尽可能平静地解释道:“我曾向举荐过有能之人,只是圣上对我多有猜疑,又有心提拔母族秦氏,做主定下秦知彦主管赈灾事宜。”
他若铁了心阻拦,倒也未必不能成,可这只会愈发招致萧平衍的不满。
何必呢?
这天下姓萧,萧平衍自己都将其当做儿戏,难道指望旁人呕心沥血?
没有这样的道理。
这点心思并未宣之于口,但肖望野还是看明白了,抬手遮了遮眼,脸上悲凉之意愈重:“那百姓呢?生民在水火之中煎熬,你就真能袖手旁观?我从前,难道就是这么教你的?”
这半年来,水患、流寇、饥荒轮番折磨着百姓,因此丧命的不知凡几。
他们命如草芥、如浮萍,大难临头时盼着京城能拨来救济,也盼着神佛能怜悯,可实则从生到死,仿佛都无人在意。
沈裕那仿佛罩了层精致假面的平静面容,终于浮现裂纹,因着几句质问,屈膝跪在了病榻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