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朝月/莲动下渔舟(106)
陈梓以手撑地,忍着疼痛,缓缓坐起身,这才看见江吟背对着他缩成一团,睡颜恬静。
他挪近了些,小心翼翼地碰了碰江吟额前的一缕碎发。
“太好了。”如同失而复得一般,陈梓脸上露出了惊喜的笑容。他刚醒的那一瞬间,还以为这是通往黄泉路的灵车。
他捡起地上的披风,轻轻盖在了江吟的身上。
“你命大,等到了援军来救,我们都吓死了。”楚空青盘起垂下的长发,“慕容毅被你一箭射死了,北狄军方寸大乱,节节败退。据说是他的大儿子下令撤军,并在阵前折箭为誓,终其一生,不再踏入南阳半步。”
她一想起那日城楼下的惊险情形,就觉得浑身发凉。陈梓背靠着城墙,嘴角溢出血丝。江吟手指颤抖,鼓起勇气扯开了他的衣襟。那淬了毒的箭头恰好卡在铜钱的方孔里,没伤及陈梓分毫。他之所以吐血,更多的是力尽的缘故。
江吟一下子哭出了声,回身朝着南方拜了三拜。小庙里,陈梓的长生牌位依旧立得稳稳当当,一阵微风吹过,拂去了上面的落尘。
“是吗?”陈梓有些茫然,“那白虎军的幸存者呢?”
“所剩无几。”谢思秋语气沉重,“接管雁门关的军队为死去的将士们立了上千座坟,你节哀。”
陈梓没有说话,难言的悲伤从四面八方涌了上来,像雾气似的遮住了他的双眼。
“我是不是该去他们的坟上拜祭?”
“晚了。”楚空青一挥马鞭,“我们已经在归家的路上了。皇上托人带了诏书,让你养好伤后速速回京城,加官进爵、论功行赏、不在话下。他盼着和你聚上一聚。”
陈梓神色黯淡,从心底生出了几分依依不舍之情。
“逝者长已矣,生者如斯夫。”江吟不知什么时候坐了起来,将暖和的披风分了陈梓一半。“至少,我们可以一起回家了。”
陈梓迎上她关切的目光,重重地点了点头。
“对了,我得回一封信给他。告诉他,我不去京城了。”
“为什么?”楚空青和谢思秋异口同声地叫道:“若他封你为异性王,那就是光耀祖宗门楣的大好事,足以名垂青史、流芳百世。”
“那不重要。如果史书上真能记我一笔,我希望记载的是白虎军的英勇无畏、在座几位的慷慨相救。除此之外,别无所求。”
陈梓转过头,凝视着江吟的侧脸,真心实意地说出一句。“谢谢你。”
谢谢你把在水里沉浮的我拉上了一叶小舟;谢谢你解开了我的心结;谢谢你为我跋涉千里、日夜不眠,生死相随。
他知道这些对江吟来说,不值一提,但他就是想好好地谢谢她。
江吟莫名其妙地看了陈梓一眼,以为他是要她帮忙撰写,便主动拿出纸笔,提议由自己来写。
陈梓顿了顿,千言万语梗在心头,一时无话。江吟很耐心,并不催促,移开眼神看着帘幕外日落的光景。
余晖漫过重叠的山峦,四周一片祥和。
过了良久,陈梓才慢慢地想起些话,江吟提起笔,为其润色。
“......臣本性愚钝,恐力不能及,万万不敢接此大任。若来日烽火又起,臣愿策马戍边关,万死不辞......”
江吟垂目看着纸上不断呈现的秀丽楷书,忽地停笔问道:“你就这么简简单单地放弃了高官厚禄,不后悔吗?”
“你说呢?”陈梓回问道。
他们裹着同一件披风,在底下悄悄地握着彼此的手。在这场战役平息后,两个人终于能够静下心来,尽情讨论着关于以后的种种。无论是苏州的枫叶林,还是巍峨高挺的五岳,亦或是落满杏花的春山,他们都可以一同前往,携手共度。
马车载着沉甸甸的行囊走在坑坑洼洼的泥泞路面上,白马融进了周遭的昏黄,犹如跃金似的在画卷般展开的大漠沙砾里闪过浮光掠影,而后归于沉寂。
而他们的日子还在继续。
相隔数千里的萧寂远案上,放着一封字迹工整的书信。那字写得极为漂亮,行云流水、酣畅至极、说是名家书帖也不为过。
陛下:
未央宫一别,已是生死茫茫。昔年陛下之恩,臣铭感五内,不忘于怀。君子和而不同,乃平生一大快事也。白首如新,倾盖如故。虽不得见面,心中却常念陛下安危。
今接朝廷诏书,拜臣护国将军。本该应诏到任,然臣本性愚钝,恐力不能及,万万不敢接此大任。若来日烽火又起,臣愿策马戍边关,但有驱驰,万死不辞。诺不轻许,故一诺千金,至死不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