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戎秋生出了感慨,“蕃人当年对大族疑心极重,不能不佯做姿态,说是卧薪尝胆也不为过。小儿辈的藏不住话,没让你们知悉太多,到如今局势略安,不妨多走动些。”
他似触动所思,默了片刻,让小儿子下去歇了。
韩昭文送父亲回寝院,试探道,“阿爹似乎对陆九郎很留意,是因为小七?”
韩戎秋沉吟未语,只是一笑。
韩昭文又道,“她还不至于在这上头犯糊涂,这丫头有心气,是个好料子,再过几年就能与小弟一样独挡一面了,嫁出去似有些可惜,阿爹怎么想?”
韩戎秋不动声色,答得模糊,“还能怎么想,家里就她一个未嫁的丫头,又这般出挑,少不得多费些心了。”
韩昭文察颜观色,实难猜出父亲的意思,微敛了眉。
年节前后,新兵营空荡冷清,仅有少数兵丁值守,日日不断的操训也停了。
陆九郎所在的小队发了饷银给假归家,一轰全走了,年后再转入赤火军,留下来的他宛如孤魂野鬼。
没有斥骂,没有督管,天天睡到日头高起,陆九郎却糟心之极。他无聊的在空寂的校场晃荡,盯着沉木发呆,几乎想背起来跑个几十圈,又暗骂自己犯贱,好容易挨过磋磨,竟还想自讨苦吃。
他一向得意于容貌与言语惑骗,不屑于力大的莽夫,如今变得强健灵敏,一气能做数百卧撑,轻松攀爬粗竿,举起沉重的石锁,力量带来一种非凡的自信,竟然出奇的美妙。
然而在韩七的眼中不值一提,即使他完美的以弱胜强,她依然轻蔑至极。
石头颠颠的又凑过来,“九郎。”
陆九郎懒得理会,连这傻货都能进赤火军,宛如最无情的讽刺。
石头确实不大灵光,哪壶不开提哪壶,“九郎,你真要去焉耆?听说那里比沙洲差远了。”
陆九郎更烦了,这谁不知道。天德城不能回,沙州不能留,凉州给蕃人占着不好进中原,哪还有其他好地方,他索性道,“我去焉耆,你不跟着?”
石头哑了,半晌才支支唔唔,“我是想跟着——但军中有吃有喝,也不用怕骗人被打——”
陆九郎早就猜到,话语越加讥讽,“随你,等哪天上战场,被敌兵砍得缺胳膊少腿,看赤火军还留不留你,到时候捡个破碗乞讨,旁人看着可怜,兴许能多丢一口冷饭。”
石头给他说得有些怕,嗫嚅道,“也未必如此,军中有许多老兵,韩小将军多次征战,也没伤成那样。”
陆九郎嗤之以鼻,“你当河西军是天德军,多年不用打仗?和回鹘军的一战就折了三成,那些不是人命?韩小将军近卫无数,当然不会有事,小兵冲在前头,不多长几个脑袋哪够砍,一将功成万骨枯,你就是蠢骨头之一!”
石头给他说得瞠目结舌,“九郎不愧是念过书的,什么功什么哭?”
这家伙愚不可及,陆九郎忍住骂人的冲动,硬梆梆道,“我是说河西四面强敌,军队一定征战多,不然为什么饷银给得高?你眼下安稳,打起来就要命,想装死都不行,督阵的看你怯战手起刀落,你就得重新投胎。”
石头其实也明白打仗是要命的,只不愿多想,闷闷道,“要是九郎留下,我就不怕了。”
陆九郎恶声恶气道,“最蠢的才留在军中,我可不想受一堆拘管。年节已经过完,今日就返营了,自有人陪着你乐,你照顾好脑袋,别一上阵就被砍了。”
军营的侧门开始涌进士兵,人人一身新衣,笑容满面,看得格外刺目。
史勇和王柱、伍摧一同而来,瞧见陆九郎就咧开嘴,隔得极远挥臂招呼。
陆九郎本想装作未见,石头却很兴奋,硬推着他迎上去。
史勇乐呵呵的塞过一个鼓鼓的布袋,“小子,你出不了营,我给你带了些吃食。”
陆九郎一怔,自身份败露以来,全队视他如仇敌,动辄恶骂,从无谈笑,如今就要各奔前程,史勇却似熟稔一般,居然还捎了东西。
王柱也从包袱里掏出来,“我给你带了双鞋,焉耆路远,光一双旧鞋不成。”
伍摧抓出一件旧皮坎,“开春还冷,路上得有件厚实的,不然早晚冻煞。”
几人环着他说说笑笑,陆九郎抱了一怀,竟然怔了神。
一骑穿营而来,马上的传令兵长声吼道,“陆九郎!谁是陆九郎?”
陆九郎明白自己将被驱,一时心灰意冷,还是史勇代答了一声。
士兵驭马过来一喊,“陆九郎!上头有令,你往青木营报道!”
几人呆了,个个怀疑起自己的耳朵。
唯有石头当场蹦起,激动得大叫,“九郎!你不用走了!还进了青木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