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都清楚,韩戎秋上表称臣,手握雄兵,未必不会挟地自重,成为蕃人之后的另一大患。
众人也知道,蕃人仍在窥伺夺回,河西强硬以对,在蕃姬的宅邸已有血淋淋的较量。
众人更明白,王廷之意未明,究竟视河西是友是敌,至今仍未可知。
然而这一刻,所有人的心底都生出了敬意,一种无形无质的感佩。
这个谦和的,外形看来毫无锋芒的男人,是一位真正的英雄。
韩戎秋并不多言自己,却赞起一道入城的部属,指着一个精悍的中年人道,“这是方景,粟特人后裔,枪法精熟,英勇善战,沙州的旧蕃主就是他一□□死。”
众人纷纷相赞,敬佩的打量。
韩戎秋又拍了拍另一个大汉的肩,虎背熊腰,一看就颇为强悍,“这是赵英,来自通颊部落,领玄水军,起兵攻瓜州的蕃军,一举击杀了大将。”
韩戎秋所指的第三人竟是一名僧人,“这是弘海上师,既有佛心,亦有霹雳之能,师从观真大师,统调厚土军的数万僧兵。”
弘海光头袈裟,浑身肌肉贲起,刚勇威严,宛如菩萨坐下的金刚力士。
西域各地祟信佛教,蕃人对百姓摧如牛马,反而对僧寺多存宽容,许多大族为保存家财令子弟出家,将田产纳入佛寺,壮大了众多寺庙。僧人们武风强盛,寺中常备刀兵铁盾,起兵反蕃时就成了一支强兵。
天德军赞叹之余,又有一丝疑惑,杜槐问出来,“此行何以未见锐金军?”
河西军并不是一支军队,而是五军合称,分别是韩家的青木、赤火两军,裴家的锐金军,赵家的玄水军,僧家的厚土军。韩戎秋此来携行独缺裴家,难道真如传说中的韩、裴不合?
韩戎秋从容而答,“蕃人野心不死,怎可无人留守,这位大人有暇至河西就能见着了。”
魏宏戏笑,“杜大人莫要上当,听说沙州的繁华不让于中原,美人更是无数,一去难免耽迷其中,全然忘了回来。”
场中众人大笑,气氛甚欢,双方议起正事,忽然有人闯入。
来人正是副使童绍,身后还跟着卢逊,他本该在府中禁足,却昂然冲撞而来,盛气骄人的道,“河西来使会谈,好歹我也是副使,怎么竟无人知会,差点就错过了!”
周元庭老于世故,自不会显露情绪,“童大人既然来了,不妨一听。”
童绍冷笑一声,一甩衣摆落座,对着韩戎秋道,“光听怎么够,我还要替圣上防范,少不得多问几句!河西与此相隔千里,多年不通消息,阁下此来究竟是欲图天德城,还是欲图中原?”
如此尖锐的敌意,分明是来搅场了,众人为之色变。
韩戎秋淡然以对,“两者皆不是,副使大人何出此言。”
童绍咄咄逼人,“韩大人假作驯服,不外是为骗取朝廷的扶持,河西军何等厉害,一旦侵略中原,远比蕃人更凶狠。家犬犹可饲,猛虎岂能容,纵然阁下再信誓旦旦,我等也不敢信!”
韩戎秋气息沉峙,“我祖籍陇山,家族数代为沙州守将。中原内乱时调离陇右军,蕃人纵兵而袭,先祖率河西孤军迎战,不得一兵之援,廓州、凉州、兰州、瓜州相继陷落,独有沙州苦苦坚守二十六年之久,临终前留语,自问无愧于朝廷与河西百姓。”
童绍不耐的冷脸,“令祖如此,子侄未必肖贤。河西被蕃人统御近百年,穿胡衣,说胡语,习俗与胡人何异?无非是想托称旧地,向王廷骗钱骗物!”
场面格外僵绷,韩戎秋不疾不缓,“童大人可知河西陷落之后何等境地?蕃人视我等如猪狗,驱之为奴婢,至秋季必大掠钱粮与妇人,以肩骨贯绳为缚,以断手凿目为戏。百姓忍辱煎熬,无不思念王廷,一如幼子受尽欺凌,欲投父母慈爱之怀。”
河西沦失之惨,多年来早已传遍,众人皆为之动容。
韩戎秋又道,“十余年前,天子遣使与蕃人会盟,使者经河西而返,百姓听闻故国来使,纷纷前往拜见,伏地哀哭难抑,问天子安否?今子孙未忘故国,朝廷尚念之乎?今日韩某来此,也是想问替万千百姓一问,朝廷是否还记念河西受苦的子民?是否肯悲怜离失多年的骨肉?”
一番话情真意挚,许多人听得酸涩,不禁为之唏嘘。
童绍一时哑口,又质问道,“那为何蕃人已经败走,河西仍砺兵不断,敢说没有拥兵自重的野心?”
一言气氛微变,正中天德军之忧。
韩戎秋应对自如,平静道,“大人真当河西无忧,还是故作不知?如今虽复五州,依然有七州陷于蕃人爪牙,而且北有回鹘、西有于阗、东有吐浑,四面受敌难有一夕安枕。如今亟盼归附,正是为得天威所护,不必再日日惊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