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昭昭(50)
谢时晏没有说话,他凝望远方,直到李昭的车马消失不见,蒙蒙细雨斜打在削瘦的脸颊,刮的人生疼。
她的眼泪,昨晚拿到黔州的回信,白纸黑字,宛若千斤,重重压在他身上。
他像溺水的人,四周是漆黑的一片死水,令人窒息地,憋闷至极,喘不上来气,什么也说不出——连句求救都喊不出。
她说的对,他好像从来都是,自以为是。
他想,她没错,她应该怨他的。在宗人府,在黔州,在她深陷泥沼的每一刻,她挣扎求救的每一刻,她是不是也曾这般绝望?
而他呢,他所有的布局,所有的愧疚,所有的弥补,所有的情深……在迟了六年之后,于她而言,皆成了一种虚与委蛇的负担——他的一厢情愿而已。
她不要他了。
他甚至没有勇气再去解释半句。
谢时晏的眼底布满红纹,那熬了一夜的恶果。喉头涌动,他压下喉间血气翻涌,哑声问:“刺客都吐出来了么。”
“昨晚死了一个,剩下的关大人还在审。都是些硬骨头,难啃得很。”
“备车,去刑部。”
落子无悔,或许在他作出选择的那一刻,结局就早已注定了,而他现在要做的、他只能做的,只有一条路——不能回头。
风卷起谢时晏如墨的长发,和着宽大的袖袍。他坚定地,朝着高门长阶,一步一步走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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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路蜿蜒,经过一个时辰路程,终于到了大相国寺。金顶朱门,寺院门口一尊青铜大鼎,上方香火缭绕,端的是皇家寺庙的气度与不凡。
先皇后爱礼佛,李昭自幼跟随母后常来这里,并与元空大师结成忘年交,如今阔别多年,再次见到熟悉的青砖绿瓦,心中滋味万千。
云蕙自发在外面等,迎李昭的是个圆头小沙弥,她之前未曾见过。小沙弥绷着脸,双手合十,“施主在这里稍等片刻,待小僧去请师父。”
李昭含笑应诺,她像之前一样,点了三炷香,站在镀满金身的释迦摩尼像前。佛祖半阖着眼,悲悯世人。
佛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可李昭却感觉自己游荡在水中央,前后左右都望不到头,哪里会有岸呢。
她想她是个没有佛根的人,在黔州六年,翻遍了佛经,自以为心如止水,结果回京一下子原形毕露——三次发病,她在想是不是上苍在警告她,莫恋红尘。
可她已陷入太深,无法逃脱。
“一别多年,贵人清减许多。”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苍老沙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李昭转身,见一佝偻老僧,他身量瘦小,须发皆白,脸上布满沧桑的皱纹,眼睛小而亮,有种洞若观火的通透清明。
“元空大师。”李昭的声音带着怀念,“您的风采依然不减当年。”
“哈哈哈哈,老喽。”元空笑的眼睛眯起来,上下打量李昭,道:“贵人有心事。”
是肯定的语气。
李昭苦笑一声,还不等她开口,元空便道,“许久不见,今日和贵人手谈一局,如何?”
李昭没有不应的道理,她自幼对棋道精通,就算是当时名满天下的状元郎,也不是她的对手。坐在棋局旁边,她手执起白子,对元空颔首,“大师,您请。”
“贵人,下棋须得心专。”
元空笑呵呵,随意把黑子放在天元的位置,眼睛直直扫向李昭,“您心不静。”
李昭垂下眼眸,轻声道:“实不相瞒,我今日来,实为有事相求。”
“洗耳恭听。”
李昭指尖摩挲着圆润的棋子,缓缓开口,把圣上谕旨,宣召回京祈福的事一一道来。最后她道:“恐怕要叨扰大师一段时间,不知可否方便。”
元空摇摇头,“这倒是小事一桩,不过我观贵人眉目愁苦,恐怕烦恼不止于此,老纳已经半截入土,不妨讲与我听听。”
李昭苦笑一声,“什么都瞒不过大师。”
她离京时,元空大师已经八十高龄,如今六年过去,依然精神矍铄,耳目清明,反观她这个年轻人,一身病体,形容憔悴,不如八十老翁。
香炉上香烟袅袅,李昭如回忆一般,轻声将过往诉尽。
她讲的时候,她以为她会伤心,会愤怒,会怨恨,甚至做好失态的准备,可事实上,流水潺潺,不到一炷香时间,除了安儿,所有的事情倾诉殆尽。
李昭才恍然惊觉,原来当初那么难,当年比天都要大的事,现在回想起来,却不过须臾。苏子曾言,吾生于天地间,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莫不如是。
良久,元空怅然道,“因缘际遇,贵人,受苦良多。”
一句话,让李昭鼻头直发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