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昭昭(39)
即使他走南闯北这么些年,黔州依然是他见过最不好的城池。这里四面环山,交通闭塞,来往商路不流通,就导致这里的民众很穷。
二则气候恶劣,粮食收成奇差,寻常百姓吃饱饭都不容易,更别提其他,于是就有一大批出来寻生路的流民。
黔州人本来就少,官府不愿意放人,没有户籍路引,这些偷跑出去的人要么被发现,杖三十,发回原籍;要么就在黑窑,被剥削奴役,只有少数人能真正逃出去,即使这样,依然挡不过源源不断跑出的乱民。
小童听了,尴尬地笑笑,“我不是和尚,这个……”他指了指圆溜溜的脑袋,“是我自己剃的。”
他仰着头,小小的身体还没胡商蹲下高,眼里却是不符合年纪的坚毅:“我最亲的人在那里,不管怎样,就算走,我也要走到京城去。”
胡商大为触动,心想这么小一个小娃娃,孤身一人,千里寻亲。他问:“你爹娘在京城?他们做什么营生?”
是怎样狠心的爹娘,才舍得把小儿一人留在这苦寒之地。
小童眼神一暗,低声道:“我……我没有爹,我阿爹早死了。”
在他很小的时候,他曾羡慕别的孩子有爹有娘,他却只有阿娘,他们嘲笑他是个没爹的野种,他狠狠揍了他们一顿,虽然自己也落得满脸抓痕。
娘亲后来罚了他,他不服,倔犟地问,“为什么就我没爹,我不是野种!阿爹在哪儿?你带我找他好不好。”
他第一看见娘亲哭。
后来云蕙姑姑说,阿爹在他出生时就死了,娘亲一个人把拉扯大,很不容易,让他不要再提阿爹,惹得娘亲伤心。
他很听话。
胡商闻言,怜悯更甚。他柔声道:“那你去京城寻哪个亲人?”
“我去找我娘亲。”小童的声音瞬间变得明快“娘亲离家已经半年了,我想她,我想早点见到她。”
“你娘……一个人离开黔州城?”
“不是,她们一同走的。”还有云蕙姑姑呢。
胡商心下了然,这不就是活生生的爹死娘改嫁!估计嫌弃这个拖油瓶,故意没有带走他。
他起身,居高临下看着小童,“你跟着我也不是不行,先说好,中途你要喊累,或者病了走不动,车队不会专程停下来等你。”
“还有,多做事,少说话。”
小童顿时喜笑颜开,他猛地抱住胡商的腿,狠狠点头,“大胡子,你真是个好人!”
胡商笑了,低头瞥见小童冻得通红的手指,大声喝道,“多吉,把我的旧衣服拿来给这娃娃披上,所有人听令,原地休整!”
整个队伍井然有序,开始支帐篷、生火……胡商摸摸小童光秃秃的头顶,“你先住我账子里。”
小童兴奋道:“好嘞,我给您捏肩捶腿,端茶倒水。”
“还不知您尊姓大名?”
“好小子!我叫巴图,塞尔坦?巴图。在我们那里,塞尔坦,是至高無上的意思。”胡商搭着他肩膀往账子里走,“你叫什么?你们汉人的名字都很有韵味。”
“啊,我叫狗蛋儿。”
小童一脸认真:“在我们这里,是很强壮的意思。”
胡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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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昭紧赶慢赶,终于在寿宴前完成了三卷佛经。中途谢时晏看她辛苦,多次试图代写,被李昭义正言辞地拒绝。
坊间谢郎君的笔墨争相传阅,稍被有心人翻看两下,就知她捉刀代笔,到时候反而好事变坏事。
云蕙把佛经小心地卷起来,收在雕梨花的红木盒子里。接着从窗格拿出一个小瓷瓶,拉起李昭纤细的手腕,小心翼翼涂上去。
她感到一丝心酸。
以往在京城,明月公主走到哪里不是众星捧月,尊贵无双。就这手抄佛经,当初也只有先皇和先皇后配享。
不对,还有驸马。
她记得有一次,驸马夜间发热盗汗,昏迷不醒。公主吓坏了,差点夜扣宫门请太医,幸好被她拦下,才没铸成大错。
尽管用了最好的汤药,加上公主日日衣不解带地照顾,什么法子都试了,就是不见好。后来有人献言,说驸马是魇住了,须得找人做法驱邪。
公主亲自去了大相国寺,带着半部《愣严经》,请元空大师出山。大师出家之人,本不愿意掺合俗事,只说让找太医。后来得知是公主连夜不寐地抄写,才得出半部佛经,纸上墨迹未干,大师长叹一声,“痴人”,终究被公主打动。
过了几天,驸马果然醒来,可公主却因操劳过度,昏了过去。夫妻俩双双卧床,休整了半月有余,可自从那件事之后,她便感觉驸马变了。
虽然脸上还是冷冷的,但他看向公主的时候,分明多了柔情。他脾气也好了许多,下人犯错,偶尔抬抬手,不复以往的铁面无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