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昭昭(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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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仆两心思各异,转眼到了驿站。
李昭的公主府早已被查封,只能去礼部准备的驿站下脚。
黔州路途遥远,她们到的时候,已经有诸多奉旨进京祈福的宗室子住了进来,只剩下一处最偏的院子,房门窗户吱呀欲坠,地板长凳上落满了灰尘。
“欺人太甚!”
云蕙就撸起袖子就准备找人理论,在黔州的六年,当初腼腆害羞的小丫鬟早已成了能和人当街对骂的悍妇。
李昭却拉住了她,平静地接受所有安排。
所幸稍有权势的宗亲都在皇城另有别院,住在驿站的都是些名不见经传的破落户,日子倒也过的安稳。
她们的邻居是一对年纪相仿的兄妹,妹妹不过十四五岁的样子,她年纪小,不知当初废太子谋反一事,只当李昭是个和她一样不受重视的宗亲,又见她长相貌美,气质沉静,便经常找她玩耍。
“咦?姐姐,这是什么?”
这日,小姑娘李灵灵从妆奁中翻出一支通体雪白的玉簪。那簪子材质极好,玉体晶莹水润,钗头雕刻着栩栩如生的青鸟尾羽,十分贵气,在一堆素净的首饰里显得格格不入。
李昭愣了一下,半天才找回语言,低声道,“一件……旧物罢了。”
“可真漂亮,我从没见过水头这么好的玉,雕工也精致。来,我给姐姐簪上!”
李昭来不及推辞便被按在镜前。李灵灵有一双巧手,三两下便挽了一个时兴的发髻——
镜中的女子一身素净衣衫,如墨的长发被一支雪白的玉簪挽在耳后,露出细嫩纤长的脖颈,低眉浅目,像云中的仙子,柔美又不可即。
李灵灵看呆了,喃喃道:“姐姐,你莫不是从天上来的仙女吧……”
李昭被逗笑了,她常年礼佛,看起来总有种淡然出尘的意味,让人不好接近。如今笑起来,好似冰消雪融,仙女沾上了人间的烟火气。
李灵灵惊叹:“姐姐,你笑起来好美!你该多笑笑。”
她家在住偏僻的西北,那里民风剽悍,人多粗鄙,从没见过这样精致漂亮的人。
女人没有不喜欢被夸赞的,李昭也不例外,她很喜欢这个活泼可爱又会说话的小姑娘,直到日暮西沉,小姑娘不舍地起身告辞。
李昭叫住她,把那支白玉簪插入她小巧玲珑的飞仙髻中。
“送你了。”她面色平静,好像送出一个微不足道的物件。
她敢送,李灵灵却不敢收,这玉簪一看就不是凡品,簪头圆润光滑,一定被主人时时爱惜抚摸,君子不夺人所好,她急忙推辞道:“使不得使不得,姐姐快别拿我开玩笑了。”
嘴上这么说,可哪个女子能不爱美丽的首饰?尤其像李灵灵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她一边推辞,一边用眼睛偷瞄,手中舍不得放开,眉毛都纠成了一团。
李昭适时道:“你叫我一声姐姐,我应了,长者赐不能辞,就当我给你的见面礼。况且……”
她顿了顿,看着李灵灵红扑扑的脸蛋,目光悠远,仿佛穿过她,看到六年前的光景。
那时她还是无忧无虑的明月公主,独享父皇母后宠爱,每天最大的烦恼莫过于夫君待她冷淡。
那年元夕夜,她因夫君没有陪她赏花灯而大怒,哭着跑到他的书房砸碎了砚台,后来还是他亲自雕刻了这枚玉簪,才哄得她喜笑颜开。
现在想想,怪不得谢时晏当初不喜欢她。
十年寒窗苦才读出一个状元郎,却困宥于小小的公主府,终日陪自己饮酒赏花,还要应付她的无理取闹,想必他向自己赔罪的时候,也是不情愿的吧。
黔州实在太冷了,她被押送到那里,每天想的是怎么活下去,怎么不受欺负。六年来,她入目皆是荒芜无边的山丘,是永不放晴的苍穹。而那繁华的皇城,风光无限的明月公主,惊才绝艳的状元郎谢时晏,似乎是梦里的事。
如今旧物重现,她忽然发现,那些记忆深处的场景依然清晰可见,她还清楚地记得那天谢时晏身着穿的月白色长衫,清隽无双,还记得那晚月色很冷,一如他冷峻的眉眼。
如今物是人非,她是戴罪之身的落魄公主,而休了她的前夫,早已封侯拜相权,平步青云。他们大抵该不会有什么交集,这老物件,也不必再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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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客人,李昭抿起嘴角,唤云蕙进来。
“你说,你在我的妆奁中放了什么。”
她的声音依然柔柔的,但云蕙知道,公主生气了。
她一声不吭跪到地上,脖子梗的直直的,两人都不说话,一室寂静。
忽然,云蕙哭了。
豆大的泪珠扑簌扑簌落下,她抽噎道:“黔州太苦……太苦了,我心疼您啊殿下!此次进京……我想让您留下来,好好地、好好地将养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