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劫一事,全凭司命天官落笔成缘,岂有不守的道理?
一方天地,一汪小溪,安度余生,别无他求。
到了晚上,奶娘迟迟未来,司濯连唤了几声,不得不拖着孱弱的身体,一步一步朝外走。
外面雪已停了,临近年关,奶娘在园中点了大大小小许多红灯笼,煞是漂亮。
堆满积雪的院墙边,缩着一个小小的人影,不仔细看,还以为是一条狗。
“什么人?”司濯不以为杵,冷声询问。
那人不过也才十六七岁上下,剑眉星眸,两只眼尾各有一丝红痕,好似谁用刀细细刻下的线。他衣衫褴褛,浑身脏污,是个冷僵了的叫花子而已。
半晌,他才可怜巴巴的说:“求求你,赏我一碗饭吧。”
仿佛过了一百年那么久,司濯终于再次开口了。
“你起来。”
叫花子颤颤巍巍站起来,两条腿冷得直哆嗦,因为自惭形愧,并不敢和司濯对视。
“啪”的一声,伴着司濯的冷笑,叫花子挨了一个清脆的巴掌。
也不知道司濯哪里来的力气,打得叫花子嘴角流血,整个人摔在了雪地里。
奶娘闻声跑了过来,手里还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饭菜,大惊失色:“少爷!”
司濯转身回屋:“叫他滚。以后不准放这些叫花子进来。”
第3章 第 3 章
将房门反身掩上,隔绝了门外的彻骨风雪,房内带着千亩香的香气卷着热度,温暖霎时间蜂拥而至全身,司濯却仍止不住发抖。
他察觉到了自己远不及表面镇静,只好背靠房门闭上眼安定片刻,这才重新走向书桌旁。
回复汴洲的家书早已写好封好,桌面此时摊着一张宣纸,画了半框墨色梅枝,血似的花瓣点缀其中,还未添蕊,是幅半成品。他重新提笔,却发现手指仍在微微颤抖,竟是连续好几次也无法落下去。
算了!
司濯将笔扔出去,又把那风骨毕现的画揉成一团也扔掉,不远处的铜镜映出他微红的眼眶,苍白的脸色,像是夜幕中从坟地里爬出来的鬼。
司濯不杵反笑,面目微微扭曲,对着那铜镜更加妖异。
上面没人了吗?!
他怎么敢?!
他怎么敢还出现在自己面前?!
不识好歹!
奶娘守在屋外,听见屋内几声“哐哐”巨响,像是那重病的少年忽然发了雷霆之怒,推翻了桌椅张几。
一时之间进也不是,走也不是,司濯因身体虚弱经不起心绪起落,从来都喜怒不形于色,即使那家书中的言辞再千奇百怪再无情无义也不曾发过半点脾气。
向来看上去没什么烟火气的人,这回竟然因为一个叫花子气成这样,也不知道是好还是不好。
隔天一早,司濯打开房门说要去钓鱼。
奶娘还没从入目的满屋狼藉中回过神来,就被吓了一大跳:“少爷,你可不能开这种玩笑!这可是腊月底了,天冷得不得了,要是生了病可怎么过年?”
“不碍事。反正都是将死之人,还讲究那些作甚?”司濯双眸黑极,自有一骨执拗,看得人心里发毛。
奶娘一顿:“你可不能总是这么说……”
少顷,司濯收回那目光,微微扯唇道:“腊月池底鱼虽然不肥,却最是干净鲜美,您前几天不是说心火重,我正好钓几条回来给您做鱼汤喝。”
奶娘左右无法,只好拿来了银貂大氅,又准备了好几个暖炉,将他裹得严严实实妥妥当当,这才举了把油纸伞和他一起去到溪边。
临行前他看见昨夜蹲在院墙边的叫花子早已不见了,雪覆盖了他来过的痕迹,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这处地名叫青石溪,听起来无甚特别,其实却是个风水俱佳的好地方。
这条溪常年清澈见底,连通之处乃是一条著名的大江,有句曰“黄芦掩映清江下,斜缆着钓鱼艖”,景色格外好看。此处鲤鱼、鲫鱼都格外肥美,常年有身着蓑衣的钓鱼翁在这里临雨垂钓。前几天铺天盖地的大雪一下,此时虽然已经雪停,却连那些钓鱼翁也不愿出来受冻,所以岸边便只有司濯一人。
司濯凿开碗口大的薄冰甩下金钩,怀中揣着暖炉,独自坐积雪之上,静立于这一方天地。
此去经年。
自他开灵窍以来,心口疼痛日复一日,正如大夫所批:天生缺了一捧心头血,无论是灵草仙药还是鲍参翅肚,都补不起来。那些久远的记忆十年间常常在午夜梦回处逐渐变得鲜明,第二日醒来便浑身冷汗,心口跳如擂鼓。
那一捧至关重要的心头血,不是渡劫转世没跟着来,是他那些年亲手剜了出来,心甘情愿赠与一人。
“我会跃过龙门的。”那人眸色深深,“你待我至此,我断不会辜负你的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