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微沉默了一会儿,柳并舟心中叹了口气,突然喊了一声:
“来了!”
他一说话,便将空气中的安静打破。
柳氏不由自主的松了口气,转头顺着他所看的方向望去,连忙问了一声:
“哪里来了?”
话音一落,果然就听到远处有‘嗒嗒’的踩水声,车板在水中滚动时发出沉响,她精神一振,探头往外看。
声音是从左侧巷子尽头传来的。
在雨雾之中,一辆由牛拉着的板车逐渐出现在三人面前,赶车的人是个顶了斗笠、身穿蓑衣的矮瘦男子,从下巴处花白的胡须可以看出,此人已经上了年纪。
而这老人身边,则坐了另一个同样身披蓑衣的身影,只是斗笠挡了脸,看不大清楚面容。
“这是,这是——”柳氏踮起脚也往远处看去,但她看了半晌,实在不敢辨认:
“这是道元(苏文房的字)?”
“嗯。”柳并舟点了点头。
有他发话,柳氏再无迟疑。
她即刻转头喊了一声:“良才!你立即前往表少爷的屋子,通知他与妙真一起过来。”说完,又吩咐良才喊了人后,便去寻郑士,一道收拾苏庆春旁侧的书房,搭张床榻。
“家里地方太小了……”柳氏叹了一声。
神都城以往寸土寸金,她与姚翝攒了多年的钱,买下这间屋子。
原本一家人倒刚好够住,但随着家中人来得多了,便逐渐有些拥挤。
就连姚婉宁的屋子都暂时腾了出来,不然真不够居住的。
“等事情过后,得攒钱再买间大房子,也不知钱够不够——”柳氏心中盘算着银子的事,柳并舟就叹道:
“到时房屋恐怕还会降价。”
一场灾情之后,许多人熬不过去。
洪灾、虫劫只是一个开始,后续的粮食、木碳、布匹等物才是民生急需。
柳氏原本因为亲戚到来而有些雀跃的心情,听了父亲这话之后也有些低沉。
柳并舟却道:
“不说这些了。”
柳氏点了点头,强挤出笑意。
远处牛车之上的那人似是听到了柳氏先前的喊声,他伸出一只手,推了推遮面的斗笠。
那斗笠一推起来,露出一张消瘦而白皙的面容,一扫他装扮给人的第一印象。
姚守宁好奇的打量着自己的这位姨父。
他年约三旬,长了一双柳叶似的细长眉,丹凤眼,鼻梁高挺,留了短须。
纵使身披蓑衣、斗笠,但却毫不掩饰他通身文雅气。
苏文房的真实年纪已经四十,但时光在他身上并没有留下印记,多年贫寒的生活并没有折磨到他,他看上去儒雅而温文,仿佛饱读诗书的雅士,身上柔和与洒脱的气质相并存。
难怪当年小柳氏一见他便倾心,自此甘愿放弃富足的生活,随他浪迹天涯,纵使早逝也不后悔。
“岳父大人!”
苏文房见到门口站着的三人之后,不由眼睛一亮,面现激动之色。
他与柳并舟其实已经多年未见,此时一见面,脑海里就已经浮现出了当年翁婿相处的情景。
苏文房二话不说跳下了牛车,他动作有些急促,石头底下的泥泞经过潮水、雨水多日浸泡,早就软烂,此时一滑之下险些没能站稳。
但苏文房这些年来走来闯北,也并非一步三喘的书生,他很快站稳了脚跟,接着大步前来。
“玉姐!”
他飞快及至近前,目光与柳氏相对时,眼中逐渐浮现水意。
“道元,可算把你盼来了。”柳氏嘴唇轻颤,也是激动无比。
眼前的这个中年文士既陌生又熟悉,逐渐与多年前那个儒雅俊美且略带着害羞的年轻人形象相重叠。
柳氏曾无数次想像过两人再度相逢的情景。
如果依她以前的脾气,她想的是:若能再见到苏文房的面,她必定要对他破口大骂——这个厚颜无耻的穷书生,拐走了她一手带大的妹妹,使小柳氏一生颠沛流离,吃了数之不尽的苦头,人生才匆匆过了几十年,便香消玉殒。
现如今,柳氏已早非之前的脾气。
姚婉宁中蛊一事磨灭了她的暴躁,再加上与父亲的关系逐渐缓和,又受到了父亲的指点教育,她逐渐意识到了自己以往的错误。
再见到苏文房时,不止是生不出痛骂他的心思,反倒愧疚无比。
“多年没有见面——”
苏文房嘴唇嚅动,目光落到了柳并舟的身上,定定看了他半晌。
他记忆之中的柳并舟风华正茂,身材高大而气质如兰,行走间似是带着不沾人间烟火之气。
那一年他与自己的妻子初相识,少女藏在柳并舟的身后,偷偷露出半张脸看他。
她的眼睛与柳并舟相似,美眸间带着天真、懵懂与好奇,以及若隐似无的羞涩,待到他转身与她相望,两人一见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