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已进秋,旷野上的草绿也浸了墨般沉了,风更大,吹动草拂,已越来越接近和谈处。
一人快马从前方急奔而至,是凉州派去探路先行的兵卒,直奔到队伍前,向穆长洲见礼。
“军司,刚收到消息,西突厥可汗与可敦往东南向而去,暂时停靠在河西外围,着处木昆部首领与军司于此地谈判首轮。”
队伍顿时停下。
穆长洲问:“他们已准备好了?”
“是,处木昆部已在前方和谈处扎帐。”
舜音一听就皱眉,她一向觉得处木昆部行事狡诈,现在临时变动,难免让人觉得古怪。
穆长洲却没说什么,坐在马上一言不发,如在思索,许久,朝她看来,口中说:“继续走。”
舜音与他视线对上,只觉如在提醒,不禁握紧了缰绳,先前心思还放松,此刻又悬紧许多,但想了想,他如今兵权在手,未必没有安排。
不出几里,就看到了一方毡房,只一顶,前后左右皆是空地。
是特地挑选的这无人之处作为和谈地点,处于双方中间,又更近凉州。
那顶毡房的后方有一队处木昆兵马在护卫,皆胡袍辫发,手持弯刀,但离了至少有几十步远。
毡房前面站着几人,在等候迎接。
和谈队伍停下,几人之中立即走出一个胡服辫发、官员模样的男子,朝队伍抬手见汉礼,说一口流利汉话:“请凉州军司下马解兵,双方兵马各自后退一里,入帐和谈。”
穆长洲打马而出,扫视一圈,沉声说:“此战凉州才是胜方,若非念在可汗亲来,就该由你们入凉州跪请求和,你们于此先行安帐,竟还要求我解兵而入?”
官员变了脸色,忙道:“军司见谅,两方和谈,本就该不带兵刃啊!”
舜音不动声色地看着,只觉他们得寸进尺。
穆长洲却不急不缓:“处木昆部首领何在?”
“首领正在帐中等候。”
他冷笑一声:“让他自己来与我说。”
官员一惊,匆忙返回,不多时,毡房里就有人走了出来。
舜音立即看了过去。
出来个身形魁梧的男子,深眼鹰鼻,发往后梳,长垂辫发,穿翻领胡服、翻口皮靴,右耳穿孔,戴金圆耳环,一身醒目的西突厥贵族装扮。他抬起左手,按胸见礼,汉话说得也算清楚:“处木昆部首领贺舍啜,军司难道是不放心这里?”
舜音看着他,在辨认他身份。
西突厥共分十姓部落,东西厢各五部,每一部的首领都称为“啜”,处木昆部的首领名字,她还是第一次得知。
但这张脸……她细细看着,却很熟悉。
穆长洲说:“要我放心,总要拿出诚意。”
贺舍啜问:“军司想要什么样的诚意?”
穆长洲在马上居高临下说:“我可以让兵马后退,也可以解兵入帐,但若我今日在此涉险,责任皆归处木昆部,届时便以那片闲田作为赔偿,将之彻底归还凉州。”
贺舍啜大惊失色。
别说他,此言一出,就连和谈队伍里不少人都露出了诧色,后方骑兵身下的马都似感受到了,不安地抬蹄刨地。
舜音也惊愕地看了眼穆长洲。
“闲田”并非一块普通闲置田地,而是凉州东北向的一片土地,原属凉州,多年前被吐蕃趁虚而入侵占了去,辗转又落入西突厥手中,此事少说也有十余载,连她都清楚。
这片土地后因双方争夺不下,最终就以闲田处置,哪一方都不得派驻兵马,不做归属,也不许汉民耕种、筑城。
但实际上,西突厥的人却悄然在那里放牧,也就成了河西的一块心病,谁都想将之拿回,毕竟这是曾让河西颜面尽失的往事。
但现在,穆长洲却以此为要求,作为解兵进帐的条件。
舜音甚至觉得,他先前得知临时变动的消息时,就已有了这样的谋划。
贺舍啜板着脸不做声,周围的人也没一点声响,都被这话骇得站不住脚一般。
穆长洲冷冷道:“既不接受,便去将你们可汗请来,按凉州要求,另行设帐和谈。”说罢就要扯缰走人。
贺舍啜竖手阻拦:“且慢!”方才一惊之后,他倒又镇定了,“可以!便依军司所言!”
穆长洲停顿:“首领能做主?”
“我今代表我主可汗,自然可以做主。”
穆长洲点头:“好,那立下文书再进帐。”
贺舍啜脸色变了又变,一片铁青,抬手唤:“取纸笔,立文书!”
穆长洲终于从马上下来。
舜音跟着下了马,眼看着几个处木昆兵卒抬来一张细窄长案,在上面铺上厚厚的羊皮纸。
她心思轻转,这样的条件都能答应,要么是真的诚意足够,要么就是觉得立了也无所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