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京师(64)
他在黑暗中踽踽而行,偶尔一抬头,远处有灯火阑珊。只是那灯火不是属于他的,二十三年以来他始终是孤独一人。小时候,老国公爷自从发现他的才华,就对他特别看重,不但请了当时的大儒来做先生,还从外面找了拳脚师傅,君子六艺,他无一不精。可他毕竟小,要想学好这些,留在内宅的时候就少了,和母亲在一起的时候也就少了。他心里知道余老夫人对他的关怀不少,可却始终无法和她亲近起来。
北匈奴战场上有大漠的风沙,刮起来遮天蔽日天地混沌一片,刮完了人和牲畜都能被埋在风沙下面,只有顽强的芨芨草和红柳能冒出头。天晴的时候白日里烈日当头,露在衣衫外面的皮肤被晒得通红,晒不了一个时辰就火烧火燎地疼痛,到了晚上,又得生着篝火,裹着皮袄,才能勉强抗得过寒夜。
可那里也有美景,落日时天边的晚霞火红一片,磅礴地翻腾出多姿多彩的景象,将半个天空都染成深浅不一的红色。地上有篝火热烈,火上烤着的整羊发出哔哔啵啵的声响,一滴滴油脂顺着某个位置往下低落,火堆里很快窜起一簇火苗,肉香飘飘荡荡传得很远。有人取出烈酒,放声歌唱,烈酒在人群里一个挨一个地传下去,嘹亮的歌声从耳边直上云霄。
只是那份浓烈,那份激荡,却让他觉得分外孤寂。他的文韬武略在这里略有施展,很快就从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卒变成了能领一队人马的斥候头子,周遭人声噪杂,他却觉得仿若在无人之地。回望故乡,他有些迷茫,他该思念谁?把谁放在心上?
那战场上刀剑无情,血水混着泥沙,很快就变成一片黑色,他结束了多少人的性命,数也数不清。杀的人多了,再杀人就变得麻木,或许那时候他真的已经面目狰狞,成了青面獠牙的恶鬼一般。所以那么多人怕他、惧他,把他当成地府里来的无常一般。可有那么一个人,明明有一双鹿一般胆小易惊动的眼睛,却敢迎上他的目光,和他对视,这一看就看进了他的心里,让他在孤寂的夜里也觉得暖意融融。
第80章 一念生(7)
一日未见,不知她过得怎样,可还安稳。他记得他叮嘱过她不要离开玉兰院,她应该会乖乖地听话,找个借口避不见人。
这样的话,她就一定在那里守着。她在做什么?她会想些什么?他攥了攥手心,似乎昨日里握住了她的手就一直没有放开,此刻还在他的手心里留下那滑*腻的感觉,冰凉的手指触动着他的神经。
脚步自有主张,已经带着他往玉兰院的方向走去,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到了梅园那道垂花门前。守门的婆子一见是他,脸上瞬间露出惊喜,慌忙上前,行了一个大礼,道:
“大将军这么晚了要去西府么?”又看了看他的身后,虽跟着一个小厮,却不见提着灯笼,忙又道:
“老奴这儿有灯笼,大将军若是走这条路可得打着灯笼点儿,这路走的人不多,可别滑着脚。”
沈君琢像是忽然晃过神来,顿在了原地。他怎么去找她,以什么理由去找她?他是她名义上的长辈,哪有长辈夜里还往她闺房里去的道理?就算他丝毫不在乎自己,他能不为她的名声着想吗?
他在原地转了个圈,抬头看了看头顶上的一轮明月,心中忽觉得寂寥,转身往回走去,给守门的婆子留下一句:“不去,你守好门。”
那婆子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她儿子是大将军从战场上救回来的,带着他们到了京师,又见他们无依无靠无生计,就安排她来国公府守个门。可惜她的儿子伤了一条腿,只能在家做些木工活计,否则跟在大将军身边也还是威风凛凛,就像那个赵飞勇一般。
她目送着沈君琢离开,身影消失在夜色当中,拍打着自己的双腿垂头丧气地回了值夜的屋子。
到了第二日,沈君琢打发小厮去请舒窈,想和她说一说那凶徒的事,这才知道舒窈竟是真的病了,一时心中焦急,却又无可奈何,真恨不得将玉兰院搬进东府。好在后半晌再差人去打听,就听说舒窈已经见好,方才略放下了些心。
到了正月十八,他让人送了口信给她,问她是否大安,又隐晦地说了有事相告。等在揽月楼的时候,竟有了些望眼欲穿的感觉,只觉得等了许久,才见桥的那头出现了那熟悉的身影,心情顿时就好了起来。
舒窈和刘妈妈跟着小厮,一同往揽月楼来。如今整个玉兰院里都将沈君琢当做大恩人,连他的小厮去了都受到了最高的礼遇,那小厮袖里拢着舒雅给的赏银,心里乐开了花,脸上就满满堆着笑。倒不是那赏银有多少,而是玉兰院里所有人对他的热情让他觉得受宠若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