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欺君(228)
分明就是叶叙川麾下精锐,是当年把她从北周监牢里掳走的那几人。
只听一声裂帛声响,面前花鸟屏风分崩离析,男人逆光而立,似笑非笑地打量着她。
他目光淡然,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之意,从她土气的麻布衣衫,转到她随手一束的发髻,最后落在她眉眼之间。
这双眼中尽是惊惧。
仿佛她未曾被都朱那拦下,她已经失去平衡,坠落高楼,坠落她旧日残留的噩梦之中。
“年年,”他慢条斯理除下护腕,交给身边侍从,不疾不徐道:“既然还活着,为何不告诉我呢?”
如若刻意忽略他语调中的森冷寒意,叶叙川的神态堪称和善,上位者理应如此——波澜不惊,胸有成竹,于无声处见手段魄力。
这样的他令烟年心惊胆战。
熟悉的人,熟悉的声调,熟悉的绝望,那些早已抛在脑后的不堪回忆登时翻涌如浪:杀人时沾的满手鲜血,燃烧的细作营,困于牢狱与后宅的日日夜夜……太多太多,都与眼前这个男人有关。
他漂亮的眼直直盯着烟年,仿佛能刺破她内心正痊愈的伤痕,打碎她静好岁月,把她又一次拉拽回阴霾遍布的战场上。
她后背发寒,微微打颤,嘴唇哆嗦,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反而是都朱那嗷地大叫一声,酒醒了个透,白日见鬼般张大了嘴巴:“你不是……不是烟姐那死鬼前夫吗……你怎么知道我们在幽州?”
烟年猛然道:“你闭嘴!”
虽然她一样不明白叶叙川为何突然出现在此处,但她万不敢让都朱那激怒叶叙川。
他不会伤她,可他对她身边之人从不手软。
命人将都朱那一干兄弟拖走,叶叙川淡淡一笑:“这话该问年年才是。”
“你怎会认出我来?”烟年喃喃:“我样貌、体态、神色俱变,当日狭路相逢,你分明毫无察觉……”
“我怎会认不出我的夫人?”
叶叙川声音转轻。
“哪怕你化作冢中白骨,皮肉腐烂成灰,我也认得出、找得到你。”
烟年闭了闭眼,强压心头恐惧,默默朝窗边挪了数寸,手指默默摸索窗子插销:“你来捉我回去是么?为何早不动手,晚不动手,偏偏选在这时?”
叶叙川仿佛听见一个有趣的问题,唇角微微勾起一分,这令他本就殷红昳丽的唇显得更为勾魂夺魄。
但这笑容绝对称不上善意。
“这一趟只为接夫人回家,不为大闹邻国。”他笑道:“你我都清楚周国律法,别国将领偷偷越过边境,当街强抢女子,会惹出不必要的麻烦。”
“你现在必定在拖延时间罢,待我稍有不慎,你就将撩开窗牅,纵身跃下,逃去街上,以为这样做,我会投鼠忌器,为了不伤两国之和,轻易地放过你……”
不顾烟年煞白的脸色,他接着道:“……年年,你应当知道,律法对我是无用的,你在我心里如珠如宝,但在你效忠的北周王廷眼中,卑小得连个蝼蚁都不如。”
“当年我在雁门关外与北周使臣谈判之时,就已要来了你的性命,作为交换,我舍给北周一大笔款子,所以如今哪怕我在周人眼皮子底下带走你,他们也只会装聋作哑。”
烟年耳边嗡嗡作响,心头剧震。
原来北周早就放弃了她,把她的名字、卷宗统统销毁殆尽,作为舍给邻国重臣的小小礼物,难怪指挥使对此讳莫如深,从不与她提及。
怎么办……
正头疼欲裂时,一道淙淙清溪般清冽悦耳的声音钻入耳中,男人好整以暇道:
“许久未见,我给你备了酒,你不喜欢么?”
叶叙川缓步走上前来,神色平静得令人毛骨悚然。
似乎她压根就没离开他太久,只是出了个远门罢了。
不,烟年心中一片清明,她就算再蠢,也不会蠢到被他伪装出来的和善蒙骗,他怎么会满不在乎呢?他分明在乎极了。
自己佯死之后,逃到了沈州落脚,那可是实打实的穷乡僻壤,她躲得那么好,依旧时时听到关于叶叙川的传闻,听闻他为她立碑作著,供奉神佛,甚至还为她接济战乱遗孤,不拘是北周的孩子还是国朝的孩子,统统一视同仁。
此举颇为人称道,都赞叶枢相看重情意,思念亡妻,可烟年明白,这些情意都源于她死在叶叙川最爱她的时候,倘若她还活着呢?倘若她又一次骗了叶叙川呢?他爱她不假,可他会轻易放过她吗?
烟年不知道。
她只知道,憎恨与思念只有一线之隔,她再了解叶叙川不过,不论他现今装得有多平静,笑得有多坦荡,多毫无芥蒂,他依旧是恨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