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欺君(208)
一切都来得太迟,相处时光那么短暂,直至她香消玉殒,他都没来得及学会如何敬重她。
但或许,他尚且来得及补偿她。
说来也可笑,她故土的太平,竟要指望敌国的重臣守着,叶叙川怔怔地想:当初应当多教她捭阖之道,让她懂得国与国之间没有怜悯、道义,只有血淋淋的利益,而枢密使手握重权,自然也要扛起相应的责任,她脑中构想的太平与自由,或许能持续一时,却持续不了一世。
但这又如何?她既然发了话,那他自然要竭尽所能避免战争,哪怕太平一时也好。
内心的空洞尚未愈合,呼呼地往里头灌着风,叶叙川静静拥着烟年坐了片刻,终究抱起她,摇摇晃晃向外走去。
雪粒子飘落在两人发端,墨黑配纯白色,融成一幅极为凄美的图景,好像两人同淋一场大雪,就算白头偕老了一般。
他也被永远被困在了这个冬日里。
她一生困苦,然而,他又能好到哪里去呢?站在权力的巅峰没有快意,唯有高处不胜寒,在枯寂无趣的岁月里,她是最惊艳的一道流光,他执拗地想要抓住她,可光亮如何能被困囿于指间?他终究什么也抓不住。
是他的错,他爱得太痛苦,身已在地狱,却硬要拉拽着她同去,待到幡然醒悟时,为时已晚。
又或许,根本没有什么幡然醒悟,他是历经过生死之劫,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人,性格的底色就是偏执强横,死不放手,不论再来多少次,两人结局都将如此惨烈,好像堕入绝望的轮回。
她是唯一能救赎他的人,也将他打入无尽深渊。
现在,她终于要走了。
“年年……”他最后一次叫她的乳名。
“你不喜欢这里对么。”他轻声道:“好,我送你回家。”
*
北周葬俗,停灵三日方可下葬。
烟年从前好装扮,但后来被迫以装扮搏人喜爱,对此便失了兴致,临终时特意吩咐翠梨,莫要给她套大冠大带,就以家常衣裳裹身即可。
翠梨为她换上衣衫,桃红柳绿的抹胸褙子,她生前最爱的颜色。
说来奇怪,旁人死后身子总会僵硬,但烟年却关节柔软,骨肉匀停,除却没有心跳呼吸,竟与活人别无二致。
翠梨本质上是个择业失误,不小心进入细作行当的缺心眼子,见此情形,居然半点没往心里去,只默默地想:哦,冰凌种能保尸身不腐,虽然副作用多,但对死人还挺友好的……
停灵三日,叶叙川也不眠不休在灵堂里坐了三日。
烟年的一应随葬之物,皆由他亲自挑选,棺椁用的是他为自己备的金丝楠,里头的小东西是烟年常用之物,叶叙川母亲留下的那支簪子,也仔细地簪在她发端。
叶朝云对此颇有微词,而叶叙川只用一句话就让她闭了嘴,他说:这支簪子只会给她,不会给旁的姑娘。
叶朝云难免心酸。
当年先皇辞世,她也是如此肝肠寸断,恨不能追随而去,可看着年岁尚轻的儿子,终究还是强忍悲恸,从一个深宫走上朝堂,学着去打理爱人留下的江山。
“你也莫要太难过。”她大发慈悲,劝慰叶叙川道:“她可是笑着走的,想必临终时已不再恨你。”
叶叙川只涩然道:“我宁愿她恨我。”
除却安排葬事之外,大部分时间里,他都木然地剪着纸钱,偶尔同棺木细语几句,就好像烟年只是睡着了一般,依旧听得见他的话语,随时会掀开棺材板儿嫌弃他啰嗦。
前往北周落葬之日,汴京的桃花树长出新蕾,烟花柳巷的姑娘们唱起新得的词来,唱去年今日东门冬,鲜妆辉映桃花红。
婉丽歌声飘出秦楼,随早春莺啼,一道儿掠过送葬的仪仗。
桃花红,吹开吹落,一任东风。
带着她的孤傲、危险与沉郁的往事,她凋落于春日前夕,兜兜转转,终于踏上了归家之途。
*
是夜,棺椁停于驿馆之中。
月黑风高夜,杀人越货时。
叶叙川的得力下属死死把守灵室,户牅紧闭,连一条苍蝇腿儿都伸不进去。
蹲在不远处盯梢的黑衣人愁眉不展。
“东家,这帮人总也不挪窝,咱们没法动灵柩,要不然还是直接放火?”
“你们只会放火是吧!”那被唤东家的中年人低吼:“用你的脑子想想,你把棺材点着了,里头的人还能在吗?”
黑衣人据理力争:“死都死了,焦不焦又有什么区别?”
中年人语塞。
随即道:“你就当我癖好比较变态吧,不喜欢焦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