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欺君(206)
悲怆逐渐侵入了他四肢百骸,他心底或许已经知道会有这一日,可依旧无法坦然接受。
正此时,烟年睁开迷蒙的双眼,目光失焦,虚虚落于他身上。
“你来了?”她问道。
他点了点头,温声问道:“年年,你今日感觉如何?”
身子先是沉,而后又极轻,应当是快到尽头了。
时间有限,烟年长话短说:“我死后,记得把我送回北周去,细作营为我姐姐建了坟,你就把我埋在她身边便可,棺椁样式你看着办,别太花哨了,容易被盗。”
叶叙川嘴角木然地扬着,他在笑,努力地在笑,可遮住了这上扬的嘴角之后,他眼中盈满苍凉无措,恍若千万只蚂蚁啃噬着心脏,牵引出细细的钝痛。
“好。”他挪动嘴唇,送出一截气音。
“放走蒺藜和翠梨,还有你抓来的其他细作们,莫要因为我滥杀无辜。”她继续道:“这些日子你身上血气太重,今后收敛着点,别积下太多杀业,来生如我这般苦命。”
“年年担忧我遭报应吗?”他问道。
烟年停顿一刻:“……你都在自作多情些什么,我怕你积攒的业报全算在我头上,累得我死后也不得安生。”
叶叙川心下悲哀。
她就是如此坦荡直接,连说点软话哄他都不愿意。
宫里请来的御医取来参片,让烟年压在舌下,对着叶叙川轻轻摇头,低声道:“大人有什么话,快与夫人说罢。”
此刻不说,此生都不会再有开口的机会。
叶叙川泥塑木雕似的站了一会儿,半晌才撑着床沿,慢慢地坐下来。
食指撩开她长发,露出一张精致美艳,却透着死气的脸庞。
他有千言万语想说,想说他错了,他不该偏执地报复她,她毒杀他又怎样?她不爱他又怎样?他后悔了,后悔至极,后悔把她强留身边,后悔将细作营付之一炬,让她无家可归,万念俱灰……都是他的错。
她不会武艺,却擅拿捏人心,用了如此残忍的手段,用一个月时间,一刀刀地凌迟他的心,让他像个绝望的疯犬一样四处嗅闻,一次次重燃希冀,一次次失望而归。
直至……阴阳相隔。
可他不怪她,若要论起来,还是他伤她多一点。
千言万语都显得苍白无力,叶叙川张了张口,却一个音节都无法发出。
他紧紧把她抱在怀中,听着她微弱的心跳,把头埋入她颈间,姿态如同一个依偎着她的孩童。
庭前落雪如絮,晴光流转,春信已至。
只可惜烟年看不真切。
她静静地躺在他怀中,两人呼吸相融,好像只是红尘中最寻常的一对爱侣。
抛却尊贵或不堪的身份,他们相互依靠,不分彼此,直至白头。
侍女们不忍见这至暗之时,纷纷以袖掩面,低声啜泣。
唯有香榧抬了头,向窗外看去,浓云与海棠树影一同倒映在她瞳上。
她记起第一次见到烟年时的情形,女人就站在一树海棠下,一笑收尽帝京春色,而再一次坐在那架秋千上时,她对自己说,在北周人心中,死亡不是终点,活着才是。
一缕凉风从户牅吹入,撩动她垂落的长发,叶大人终究忍不住悲恸,语调中竟然夹杂着哽咽之声:“别走,今日是你的生辰,我让灶上备了寿面……”
烟年道:“不,择日不如撞日,就选今日罢,开春了冰雪消融,路不好走,尸身也容易腐坏。”
他好像落下了泪来,一滴一滴,如春末的急雨,可烟年不敢确认。
叶叙川怎么会落泪呢?他永远那么正确、强硬、心高气傲,怎么会甘于在人前显露出脆弱的一面?
“叶时雍,”她又道:“我还有最后一桩遗愿,你听好了,给我好好地护着燕云之地的太平,可以用钱、粮、货物打仗,但不要拿人命去填。”
叶叙川道:“好。”
烟年带一丝笑意,安然阖上眼:“再见。”
再也不见。
*
满屋侍女医官跪下,室内静得落针可闻。
窗外仍在落着纷纷细雪,室内炉火噼啪,天地孤寂,只剩两人相拥的影子。
灵魂脱离肉身的禁锢,她终于金盆洗手,翩然远去,而叶叙川始终没有抬头,依旧以一个执拗的姿势拥着她,好像要把她再次困住,揉入血骨一般。
可他忘了,权势可以帮他得到世间的一切,唯独无法操控生死。
卢郎中叹一声,轻声劝道:“夫人仙逝,大人节哀。”
叶叙川依旧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