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夜(99)
只是时日易逝,秋意渐浓时靳以也到了要去上任的时候了。
此地整个夏季几乎没怎么下雨,到了靳以准备离去时却下起雨来。
这场雨让整个仙泉镇都安静下来,街道上人车隐匿无踪,人们大多待在家里,只有少许人在匆匆行路或者挤在屋檐下躲雨,雨声消弭了一切喧闹。
靳以撑伞前去向方凡道别。
方医馆院门未关,只虚虚地合上了,此时敲门里头的人可能听不清,靳以便直接推门而入了。穿过院子,来到堂屋外,门也是虚掩着的,有说话声传出,看来是有病人前来问诊了。靳以收了伞,将之立在门边,并不入屋,只站在了外头无声等待。他是习武之人,耳聪目明,是以此时能隔着门墙,在雨声中听清里头的人正在说些什么。
来问诊的当是名已有些年纪的妇人,她问方凡:“方大夫,我知道我这脸是不能再恢复原样了,本来这些年来我也习惯了,只是如今……如今找了个老来伴,他虽不嫌弃我,但我倒不好意思了,所以想着让您给看看,还能否略微改变些呢?只要……只要不这么可怕便好。”
里头安静了片刻,接着方凡的声音传来:“徐娘,你这属于陈年旧伤,要完全医好是无法了,但我这里有父亲留下的一个方子,我配了药,你过两日来取,早晚净脸后将之涂抹于伤处,坚持几月,应当会有所改善的。”
那徐娘答谢着告辞而去,打开门,看见门外的靳以,她忙低了头,戴上斗笠便走入了雨中。
靳以重新推门而入,方凡见他来,眼中带着一些疑惑神色,便问道:“你来,是有事吗?”也许是因为这场雨的缘故,方凡比平日要更为柔和,问话也并非冷冰冰的一声“有何贵干”。
靳以道:“刚才那位徐娘……我看到了,究竟是谁人这么仇深怨重,要如此痛下狠手?”
病者私事,方凡作为医者本不应对他人泄露,但因为问话的是靳以,若徐娘在此,应当也并不会有所隐瞒,虽然靳以很可能只是随口一问,并未期待回答,但他略加思索后仍是回道:“徐娘年轻时自己拿碎瓷片划的。那时边境并不安宁,西夏军常入关烧杀抢掠,百姓们安土重迁,轻易不能离开家乡。徐娘长得好,为了……为了不落入虎口,她对自己痛下狠手。徐娘说,得亏后来朝廷开始重武,这儿才逐渐变得安宁。尤其是你,靳将军,徐娘常和邻里说你是仙泉镇的大恩人。”
靳以闻言轻声一笑,这笑并非因为方凡话中事实,而是因为方凡说这话的语气竟难得地露出一丝亲切来,也许连他自己也未察觉。
方凡继续道:“徐娘自毁容颜后,虽免遭歹人糟蹋,但也再未嫁人。而今,孤苦了半生的她终于找到了能够相伴余生的人,我真的很为她高兴。只可惜医者并非造物主,无法为她消除那些过往的痛楚伤痕,只能稍微淡化而已。”
靳以摇头道:“你不必遗憾,有些伤痛太深,是无法将之完全消除的。但只要她往后过得好,即便带着这些伤痕,也可慰藉往昔了。她已向前看,这样已是很好。”
方凡闻言,浅笑道:“你说得是。”
医者医人已是不易,医己更不易。这些时日以来,那些被方凡深深埋藏起来的回忆常常不时重现,悲欢离合,他皆一一经过,本以为可以做到“自性无非,无痴无乱,念念般若观照”,但梦回时分,他心中分明有孤寂、委屈、怅惘萦绕不息。他终究是凡夫,不能忘情,不能免俗。
眼前人是徐娘等众多人交口称赞的英雄,那么,他会是那个让自己可以不再在意过往伤痛,重新拾起勇气往前看的人吗?
方凡无法确定,正当他怔怔出神时,却被人轻轻拥住,怀抱宽阔而温暖。
“你曾问我肩宽胸阔,可否容你安顿此生,当日我答应过你的还未兑现,我想我还没有永远失去兑现的机会,下半辈子那么久,让我将它真正地兑现好吗?”
言在耳畔,深沉而深情。方凡欲抬手推开忽然抱住自己的人,却鬼使神差地一动也无法动,任他的体温透过衣衫传来,任他心跳如雷似抨击自己的胸膛,任他一滴热泪沾湿自己的脸颊。
许久后,方凡才从靳以怀中脱身,对方除了双眼略红,已不见湿意,但眼神热切,仍在等待自己的回答。
方凡缓缓开口,轻声道:“现在,我不知道,且看——将来吧。”
靳以带着一个尚能令自己心安的回答告辞启程前去军营。仙泉镇上的房屋他仍未退,打算往后得空便前来小住一两日。
到了军营后,他与蒋贻孙交接了军务,蒋贻孙打算回京都去寻找如今已音讯全无的燕乐,因此已向朝廷告假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