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夜(78)
周承衍再劝:“姐夫,我知道你与明哥虽然和离,却仍有恩情在。如今明哥他……他不在了,你心中难受,但毕竟逝者已矣,你不能因为这个而冲动之下便放弃自己的另一份姻缘呀!”
靳以却摇头道:“你不必再劝了,我与你妹妹的婚事,就此作废。若你想知道真正缘由,便去问周老爷周夫人吧。”
“真正缘由?周老爷,周夫人?姐夫,你在说什么?”
“我言尽于此,你所听到的,便是事实。”
“姐夫……我虽然可能不清楚事情为何会如此,但你真的不再考虑吗?虽然你向来话既出口便作数,可是婚姻毕竟是大事,若明哥有知,他也不希望你这样孤单无侣的。他还在留给我的信中说了……”
“他说了什么?”这是周承彦今日至此时听到的靳以最富于情绪的一句话。他回忆着答道:
“他说,希望我能够看在与他的情意,与靳府的情分之上,对你与彦儿多关心照顾,大意如此。”
靳以笑中现泪,“多谢你的好意,不过不必了,彦儿我会照顾好。你也不必再为我的事情操心,我已下定决心,此生不再纳娶。”
“姐夫……”周承彦震惊难言,他知道靳以不是那种会说什么“曾经沧海难为水”之人,但他说不再纳娶,便是一意孤独终老了。
许久后,周承彦才惨然一笑,“他如此,你也如此。他即使已经离开了靳府,即使人之将死,仍心心念念着你。而你,也为他将自己余生就此断定……只恨苍天无眼,苍天无眼……”周承彦说着,竟不觉泪如双箸。
靳家与周家退婚之事渐渐地传遍京城,各家听说是周姑娘病重,周家主动提出退婚,靳家也同意了,便觉得周家有情有义,靳家却连这两年也等不得,到底是薄情寡义了些。
对于外人传言,靳以丝毫不予理会。每日自衙门回后,他只是侍奉长辈,再陪陪昭彦,余下时间,几乎都在芳满庭度过。
他将住处搬至芳满庭,里头任何原有布置陈设都未变动,与傅明离开前别无二致。
院中有些花木是傅明过去亲手所种,他便不再假他人之手,定要亲自打理。有鸟儿前来饮水觅食,他想,也许这是傅明曾喂养过的,便要对着它们自言自语一番,似乎唯有它们这些“老朋友”能听懂他的心里话。
除了白露等大丫鬟,曾经跟在他房中的那些小丫鬟都被遣去伺候其他主子了,而芳满庭原来跟着傅明的小丫鬟们如今便仍得以留下。靳以有时入院,见了她们,便好像走入了曾经的芳满庭。只是,他最想见的人,却再不会站在树下、池边、廊下或者窗前等他走近了。
夜里,他常常做梦,梦见傅明病着,陷深了的双眼看着自己,虚弱地说:“长藉,我好痛,你抱着我吧。”他怜惜地将人拥在怀中,发觉他竟然那样瘦,瘦骨抵痛了他的胸膛。有时又梦见他头也不回地往深山而去,自己忙跑上去要拉住他,却怎么也追不上,眼睁睁地看着他消失在云雾迷蒙之中。偶尔,他会在梦中为傅明遍求名医,若运气好,是个美梦,他便真能求到能够妙手回春的名医,那名医说自己定能治好傅明,他们一起向那大夫致谢,又相对而笑,他开心得竟难以承受,喜极而泣……
一夜复一夜,但梦只是梦,恶梦不会在现实中重现,美梦更不会成真。唯有回忆,让他能够对自己确认,自己是真的曾经拥有过那样一个人,一个常在暖阳中读着一本书,听到声响后,抬头朝他微笑,跟他说一声“回来了”,便切切走近,如清风拂面而来的,世间无双的人。
自夏入秋,熏风变作凉风,风吹树丛,枝影参差舞动在窗前,他从浅眠中惊醒,以为是傅明在低声唤他,向他招手。他忙掀被起身,推窗而望,却唯有冷月清辉洒满一院,人不见,永不再见……他想再度入梦,却再也无法入睡,辗转难眠之后,他干脆起身,点亮烛灯,在昏黄的光芒中将傅明读过的那些诗书一本本读下去,若遇上他做了注释的地方,他便再三地看,直至能够记诵于心。
他想,在他们还未心意相通之前,傅明是如何一个人在这方庭院中独对春花秋月,日复一日地承受着人情凉薄而默默不语的?
他在傅明抄录的诗集中看到了那一首,中有一句是傅明曾对他念过的:燕衔鱼喋能相厚,泥污苔遮各有由。那时傅明说的是什么呢?对了,他说这是他父亲早已教会他的道理,命运让你去向何处常是不能自主的,但人可以自我安顿。他还问自己:爷肩宽胸阔,可容我安顿此生?他答应过的,那么斩钉截铁。最终却都成空。在这首诗旁,傅明有一旁批:此花已有主,可共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