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夜(72)
“什么意思?”
“方大夫的来信中说了日子,您即便是去了,也来不及送那最后一程了。”
傅明身形微晃,芄兰忙将他搀扶住。
“为何?为何不等我?”傅明以手捂面,很快,指缝间又渗出湿意,“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孝,没有早些去看看您。是我不孝,不孝……”
“公子……”芄兰哽咽着,“她不会怪你的。”
绿菲亦忍着泪意道:“公子,我想沈妈妈不会怪罪的,她最希望的还是你能够平安呀!”
……
剧烈的悲痛过后,虽身心疲乏,傅明仍觉难过不已。他被芄兰搀扶着送到床上后,却迟迟无法闭眼入眠。终于还是起身,吩咐道:“研墨吧。”
待绿菲研好墨,傅明来到案前,提笔写道:
祭乳母临川沈氏文。
却是方有了题头便又潸然雨泪,双眼朦胧,提笔的手颤抖不已,再难成文。
傅明的祭文一直未曾写就。阡陌上的桃花开了,草芽青青,候鸟归乡,池鱼浮水,放眼望去,再不见冬日萧瑟,满目皆是盎然生意。
因着江南那场疫疾,方师约尚未北归,只来信问傅明可好,傅明回信说无恙,他便暂且留下行医,拟定春末再回。
天气好转后,傅明能够出院了,每日里他披着一领斗篷,在附近徐步散心,见草色从似有若无到鲜明青葱,看花从含苞待放到瓣飞如蝶,见农人将土地耕作得在春日里焕然一新,使人可以想见来日丰收。
尽管人事代谢,但自然却周而复始,该复苏时便复苏了,似乎它从未有过衰颓沧桑时。
傅明将所见一一记录在纸。墨字新痕,是他未曾辍笔的耕耘。
日复一日,直到桐花始盛,有黑鸦衔了纸片从头顶飞过,傅明才惊觉,竟已到清明了。
此时的江南是否恰是杏雨纷纷?乳母坟头可有草芽轻覆?
傅明回了屋,再度提笔,终于能够落墨成文。
写完后,他让芄兰去取了铜盆来,连着纸钱,将这一纸祭文一并烧却,一边烧着一边念着祭文中的话,一句又一句,像是想借这几缕青烟,将心中的悔痛与追念带去九泉之下说给再不可见之人。他尚且声音和缓,表情平静,芄兰听了,却又是泪似雨落。
祭奠完乳娘后,傅明休息了片刻,用过午饭,便又让绿菲陪着他祭奠过自己父母和祖父母。
当绿菲递来湿帕,让他擦去手上的灰痕时,傅明忽然问道:“你说这日子究竟是横了几道坎在人前头,怎么一回又一回的,都如此难过?”似问人,又似问己,更似问天。
“公子……”
傅明撇过头去,捂着嘴咳嗽了一阵,待他松手,有落红自他手心坠落。
清明过后不久,便是靳以的生辰。
男儿三十而立,靳府此前遭逢变故,人事多非,老太太想趁此机会让靳府多添喜气,也重结善缘,于是早早送出了不少帖子,邀请众家前来参加靳以的生辰宴。
傅明从周承衍无意间的话语中听说此事,竟未保持沉默,反请他那日带自己一同去靳府。
周承衍不明白傅明意欲何为,但最后却同意下来。
当日,靳府里外清扫装扮得如换新貌。周承衍骑在马上,后头跟着两顶轿子。众人皆以为一顶是周夫人,一顶是周姑娘,守角门的人任那两顶轿子一同进了府。
前一顶轿子径直往招待女眷的后厅去了。后一顶轿子却在无人注意的地方停了下来,傅明从中走出,熟门熟路地去往芳满庭。
芳满庭中春意犹浓,花木葱茏,遮了大半庭院,而小径上却因为无人打理而长了不少青草,池塘上亦飘着落花与叶片。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一切看起来既欣欣向荣,又萧条空寂。
傅明没有入屋,只在树下石椅上坐下,静静等候。
这一等便是半日,直到金乌西坠,暮色四合,所有日光下明亮的色彩都转为暗淡时,他才等来被周承衍主动搀扶着送至此处的已然醉酒的靳以。
听到院门开启的声音,傅明身子一僵,随即有些杂乱的脚步声渐响,他站起身来,走出树影,与走近的人两两相对,四目相望。
靳以仍在醉中,见了朦胧暮色中的傅明,先是惊愣了许久,随即揉了揉眉心,哂笑道:“这么快又做起梦来。”
他准备转身离去,不让自己沉溺梦中,但身后一声呼唤却让他不由停步。
“长藉。”傅明唤着他的字,朝他走来。
靳以回过身来,眉头微皱,“既然走了,梦里也别回来。”
傅明轻轻一笑,“爷生气了?”
靳以怒道:“不该气?”他闭了闭眼,“是不该气,不气不怨,就此放手,放过你,也方过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