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高台(93)
堂堂一国之君,却要对宋太师降礼。
天子, 向士族折腰。
每每面对宋太师, 他都如芒在背, 如鲠在喉,如坐针毡。
一个没有实权, 没有亲政的小皇帝,不过就是士族的傀儡。
他们表面尊他为天子, 心里却对他不屑一顾。
成年后,朝廷要为他立后。
宋太师为他选定了魏云卿,那个让各方利益都能达到平衡的高门孤女。
他对她一无所知, 却依然点了头。
那是宋太师的外孙女, 他本以为她也是那般自视甚高,傲慢无礼, 藐视天子威严的士族贵女。
可那一日,她自称广平宋琰, 私下来奔之时,他恍然察觉,她和那些士族之人不一样。
她就是一个单纯的小姑娘, 不懂朝堂争锋, 没有高深心机。
冬至南郊,她都看不到他, 却恭敬地跪伏在冰天雪地之中,遥拜车架。
斋宫太庙,她在他面前匍匐于地,整个人的姿态,都低微到了尘埃里。
她本是那样高高在上,高不可攀的士族贵女。
她本不必如此,她本可以扬起高傲的头颅,等着天子为她折腰。
可她每每都在他的面前低头。
没有让天子为她折腰。
把他那微不足道的自尊,一点一点的捧起。
那一刻,他知道,她真正的视他为君主,视他为天子。
*
华林纵马,畅快淋漓。
这是魏云卿人生中过的最快乐的一个生辰。
是天子给她的。
天色暗后,帝后就近留在了飞仙阁休憩用膳。
他们今日欢喜,赛马后,萧昱陪她喝了很多酒,喝的是魏云卿上个月酿的杏花酒。
清甜甘醇,不宜醉人,可萧昱,实不胜酒力。
魏云卿酒量好,十几瓶下肚,她还是清醒的,可萧昱已经有些昏昏然了,到了飞仙阁,他便平躺榻上,沉醉酣睡。
魏云卿爬到在他身边,看着他平静的睡颜,唤他,“陛下?”
萧昱不吱声。
他可能真的醉了,魏云卿想,手指缓缓抚上了他微红的眼梢。
宫人端来热水,魏云卿亲手执帕,像一个普通的妻子一样,为她的丈夫清洗着沉醉的面孔。
天色暗了,殿内开始掌灯。
影影绰绰的烛光投在他的脸上,把天子浓密的睫毛阴影,在他的脸上投下长长的一道,刚好遮住了眼下那颗小小的痣。
魏云卿看着他。
突然,她放下帕子,看着天子睫毛阴影中的那颗小痣,第一次,大胆的,做了那件她早就想做的事情。
她伸出食指,用指甲抠了抠那颗小痣。
有微微凸起的感觉从指尖划过。
她又用力抠了抠,萧昱睫毛颤动了一下。
魏云卿连忙收回手,她是不是弄疼他了?
她轻轻对着那颗小痣呼了呼气,又用指腹轻轻揉抚着,以示歉意。
还好天子没有醒。
她轻舒了口气,看着他的脸,将手掌覆在天子的半边脸上,若有所思地抚摸着。
她静静看着灯火下天子那英俊韶秀的五官,安静祥和的睡颜,莫名冒出一个念头——
他应该是爱她的。
念头一起,如醍醐灌顶,万般喜悦。
他是爱她的!
*
齐州,临淄城。
齐郡府今日张灯结彩,热闹非凡,正值齐郡内史胡轸四十大寿,郡府上下官吏纷纷来祝寿。
平原长公主与驸马亦遣人来送了贺礼祝寿,这些齐州文武都是盘踞齐州多年,他们初来乍到,诸事不熟,需提早拉拢各方关系。
此时,郡府门前贵客盈门,车马如龙,人头攒动,一匹不起眼的黑色驿马亦来凑了热闹。
建安信使驱马抵达府衙街前,却被看门的府兵拦下,“今日明府做寿,未得邀请,不可擅入。”
使臣遂下马,取出怀中的诏书,“使臣奉命来宣天子诏,齐郡内史都亭侯胡轸接旨。”
府兵见来者持节,脸色一变,飞快跑进府中,向郡丞传信儿。
胡轸正在堂上与前来拜寿的官员们谈笑风生,席间觥筹嘉措,歌舞翩翩。
郡丞得信儿后,入堂跟胡轸耳语了几句,胡轸额头冒出冷汗,立刻命乐声中止,歌伎退散,随即整衣敛襟,亲自起身相迎。
堂上一时静若无人,宾客们面面相觑。
台城使臣手持天子诏书,从容步入堂上,胡轸敛襟跪倒,宴上宾客亦纷纷跪倒。
使臣打开诏书,朗声宣读旨意,“齐王待婚,诏聘齐郡内史都亭侯胡轸女胡氏上京,以备采择。”
闻旨,胡轸顿时脸色煞白。
*
夕阳渐渐落下,一片灿烂的晚霞染红了临淄城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