窃国(126)
灼人的火光映在窗纸上,手足舞蹈的样子就像一个疯狂的魑魅,吃干抹净窗外引燃的木料,犹不餍足,反而跃跃欲试地盯上这一座古旧的书阁,试图将这座牢笼和笼中人一道分食殆尽。
“文清阁走水——”
窗外似有宫人惊恐地大喊了一声,但话还未说完,却戛然而止。沈孟虞侧耳细听门外动静,然而随即而来的一片死寂却让他的心又是一沉,彻底放弃想要靠大呼获救的想法。
阁外的火焰虽暂时还被墙壁阻隔,未将触手张牙舞爪地伸屋内,然而阁中摆放的银炭已噼里啪啦地炸出数点火星,心思活络地想要吞噬一边的书橱。
沈孟虞眼疾手快地抓起桌上摆放的茶水,满满一壶热水浇下,再用厚实的冬衣往那炭盆上一扣,算是勉强缓解眼下困境。
呛鼻的烟雾蒸腾四起,在这一片令人头昏脑涨窒息浓雾中,沈孟虞的意识却是前所未有的清醒,甚至隐约明白了更多事情。
先前他于石首山下遇刺,侥幸逃脱,萧赞虽碍于他的苦肉计不好继续再对他下手,然实则从未真正放过他。
谢贵妃在宫中固然跋扈,然而这么些年来也只敢在吃穿用度上作威作福,却从不敢真正对东宫下手。太子落水一事看似是谢贵妃幕后下的毒手,但若是萧赞想以此为由头,于朝会上稍稍袒露自己的倾向,同时籍陈氏之力,集合朝中偏向太子及中立的臣子们一同对抗谢氏,倒也合情合理。
沈氏一门畏水成疾虽是族中隐而不宣的秘密,然有怀安侯溺水在前,若是有心想查,倒也无法瞒天过海。他那日若是因救人溺毙,自然遂了萧赞心愿,若是不救,萧赞也有借口夺他少傅之位,将他驱逐出京。
萧赞这手一石二鸟之计,若非有方祈横插一手,用民间偏门的救人之法将他救回来,怕是早已如愿。
他此前一直以落水染疾、抱病在床为借口拖延入宫,是冬至祭天大典上被太子逮到,求得他心软,方才约定在旦日前再入宫探望他一回。故虽有吴兴来信的前车之鉴,但此番乃是萧悦亲口求他,又是入宫,他便没有多怀疑什么,只没想到竟是令自己再入罗网。
水火无情噬人命,然而除了天降灾祸,水火再怎么气势汹汹,也不过只是人们手中的工具而已。
最无情的,从来都只是人。
萧赞他,是不择手段地想要置自己于死地吧。
逃过变成刀下亡魂,逃过变成落水野鬼,沈孟虞没有想到,自己还是逃不过变成火中飞灰的命数。
他不甘心。
门外火势越来越大,火舌不断蹿高,沿着梁柱之间的缝隙蔓进屋中,缠帘绕帷,吞吐不歇。从四面八方涌来的浓烟呛在喉头,即使极力屏住呼吸,也无法控制住自己咳嗽,沈孟虞抬手捂住口鼻,后退两步躲在书案下。
可是不甘心,他又能怎么办?
他救不了自己啊。
沈孟虞只觉得胸口越来越闷,四肢也好似被烟雾侵蚀,越来越沉,动弹不得,他靠着书案坐在地上,无奈地闭上眼,心中最后冒出的一个念头,竟是庆幸。
幸好他没有将方祈一起牵连进来。
方祈他那么聪明,一定会——
“沈孟虞!沈孟虞你坚持住!我这就来救你!”本应避过灾祸、逃出生天的少年在门外焦急地呼唤道。
方祈!
沈孟虞蓦地睁开沉重的眼皮,只见一道纤细的身影与火焰一道映在门上,似在摆弄门上悬挂的铁锁,他浑噩的意识陡然清醒,随即而来的,却是更大的惊慌。
不要救我,快走,快走。他张了张口,想告诉方祈不要管他,尽快逃走,然而令人窒息的烟痰堵在他喉头,所有的话语在这一刻都变作无声的叹息,身畔烈火噼啪作响,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轰隆一声巨响,门外的一根横梁受不住大火肆虐,四角离柱,无力地摔在门边,成为助纣为虐的柴薪。熊熊烈火得了助力,尖啸着蹿起新一波巨浪,沈孟虞眼睁睁地看着方祈的影子被那一团火舌吞没,视线又被随即涌上来的茫茫烟雾阻断,他喉头一甜,堵在口中的烟痰化在心头血中,终于随着一声大喝倾吐而出。
“方祈!”
他已来不及说更多。
世界仿佛安静了一瞬,“嘭”地一声响,似有什么重物撞在门上,继而火浪退潮,原先被吞没的人影浮出水面,方祈狂喜的声音透过门缝传来,盖过一切火势风声,连带着铁锁哐啷作响的声音都变得悦耳起来。
“我在!我没事!你等着我,我来救你!”方祈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嘶哑,只是隔着浓烟,有些不甚分明。
“咳咳,你怎么救我?”沈孟虞苦笑一声,又咳出一口血,“这里门窗都已经锁死,我出不去,你也只是在做无用功,还会白白搭上一条性命。眼下你只能帮我做一件事,那就是出宫去找季云崔让他按计划行事,至于其他的,你不必管,也管不了,我们之间的约定从此作废,你……不必再帮我了。”